我住在一個鄉(xiāng)下，因?yàn)槟撤N工作，得常常離開了一切人，單獨(dú)從個寬約八里的廣大田坪通過。若跟隨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見到長年活鮮鮮的潺湲流水中，有無數(shù)小魚小蝦，隨流追逐，悠然自得，各盡其性命之理。水流處多生長一簇簇野生慈姑，三箭形葉片雖比田中培育的較小，開的小白花卻很有生氣?；ǘ淙缢?，白瓣黃蕊連綴成一小串，抽苔從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叢叢刺薊屬野草，開放出翠藍(lán)色小花，比毋忘我草顏色形體尚清雅脫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對無云碧空，花謝后還結(jié)成無數(shù)小小刺球果子，便于借重野獸和家犬?dāng)y帶繁殖到另一處。若從其他幾條較小路上走去，蠶豆麥田溝坎中，照例到處生長淺紫色櫻草，花朵細(xì)碎而嫵媚，還涂上許多白粉。采摘來時不過半小時即已枯萎，正因?yàn)樯绱嗣利惗嗳?，更令人感覺生物中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在那兩面鋪滿彩色絢麗花朵細(xì)小的田塍上，且隨時可看到成對成雙軀體異常清潔的鹡鸰，羽毛黑白分明，見人時微帶驚詫，一面飛起下面搖顛著小小長尾，在豆麥田中一起一伏，充滿了生命自得的快樂。還有那個頂戴大絨冠的戴勝鳥，已過了蹲擾人家茅屋頂上呼朋喚侶的求愛期，披負(fù)一身雜毛，睜著一對小眼睛骨碌碌的對人癡看，直到人來近身時，方匆促展翅飛去。本地秧田照習(xí)慣不作他用，除三月時種秧，此外長年都浸在一片淺水里。另外幾方小田種上慈姑蓮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問晴雨田中照例有兩三只縮肩禿尾白鷺鷥，神情清癯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尋覓。又有種鷗形水鳥，在水田中走動時，肩背羽毛全是一片美麗桃灰色，光滑而帶絲綢光澤，有時數(shù)百成群在明朗陽光中翻飛游戲，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陣光明的星點(diǎn)，在藍(lán)空下動蕩。小村子有一道長流水穿過，水面人家土墻邊，都用帶刺木香花作籬笆，帶雨含露成簇成串香味郁馥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頭上，得用手撩撥，方能通過。樹下小河溝中，常有小孩子捉鰍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澆水取樂。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墻邊取暖，屋角隅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將這些景物人事相對照，恰成一希奇動人景象。過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開時，眼中一片明黃，鼻底一片溫馨。土路并不十分寬綽，馱麥粉的小馬，和馱燒酒的小馬，與迎面來人擦身而過時，趕馬押運(yùn)貨物的，遠(yuǎn)遠(yuǎn)的在馬后喊“讓馬”，從不在馬前攏馬以讓人，因此人必照規(guī)矩下到田里去，等待馬走過時再上路。菜花一片黃的平田中，還可見到整齊成行的細(xì)枝葫麻，竟像是完全用為裝飾田畝，一行一行栽在中間。在瘦小而脆弱的本端，開放一朵朵翠藍(lán)色小花，花頭略略向下低垂，張著小嘴如鈴蘭樣子，風(fēng)姿娟秀而明媚，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蟲微笑招手，“來吻我，這里有蜜！”

耳目所及都若有神跡存乎其間，且從這一切都可發(fā)現(xiàn)有“偶然”友誼的笑語和愛情芬芳。這在另一方面說來，人事上彼此之間自然也就生長了些看不見的輕微的妒嫉，無端的憂慮，有意的間隔，和那種無邊無岸累人而又悶人的白日夢。尤其是一點(diǎn)眼淚，來自愛怨交縛的一方，一點(diǎn)傳說，來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這種人與人，偶然與偶然的取舍分際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種人生教育。韓非子說，矢來有向，作鐵函以當(dāng)之，言有所防衛(wèi)也。在我問題上的種種，矢來有向或矢來無向，我卻一例聽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點(diǎn)，不逃避，不掩護(hù)。我活在一種極端復(fù)雜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個權(quán)量來測檢時，卻感覺生命實(shí)單純而莊嚴(yán)。尤其是從某個偶然的在眩目景象中離開，走到平靜自然下見到一切時，生命的莊嚴(yán)處有時竟全然如一個極誠虔的教士。誰也想象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種什么形式下燃燒，即以這個那個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也就只是一些片段；不完全的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