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面實(shí)在有趣,人群中有人低低竊笑,連長安卻沒有笑。她感覺自己是一只羔羊,是一大群羔羊中的一只。她痛恨他們沒心沒肺的笑聲,更痛恨自己對這樣的笑無可奈何。連長安靜靜地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那威儀受損的把總大人暴跳如雷。人還沒完全從地上爬起來,鞭子已甩開,滿天揚(yáng)塵中,十四五歲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哭喊了整整一頓飯工夫,聲音終于微弱下去,到最后再無聲息。
起先那些竊笑的人早已變了臉色,紛紛后退,汗出如漿,唯恐避之不及。連長安不肯退,她依然站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揣入懷中。
熊把總氣喘吁吁,拖著半截黑赤的長鞭從塵土中徐徐走過來,在他身后,滿地枯黃的野草被飛濺的血跡染紅。他如飲醇醴,油光滿面,雖勞累不堪,可泄了憤,心中便滿是快意。他一抬頭,見生口們都識趣地躲遠(yuǎn)了,只有一個(gè)面皮焦黃癆病鬼似的女人愣愣地站在前方,仿佛被嚇呆了。
把總大人輕蔑地扯扯嘴角,喝道:“都瞧清楚了嗎?這就是反逆的下場!”
暖陽高照,寒霜滿地,眾人鴉雀無聲。
連長安的右手一直揣在懷里,整個(gè)人仿佛木雕石塑,就連把總大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沖她喊“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給老子趕路”的時(shí)候都沒有反應(yīng)。眾人見她如此,只當(dāng)又要觸怒煞星,投向她的目光便渾把她當(dāng)做是個(gè)死人了。
幸好,熊把總大人有大量,方才又實(shí)在累著了,便懶得多計(jì)較。他看也不看連長安,自顧自騎上高頭大馬,昂首向前行。
“我要?dú)⒘四恪舸丝痰哆€在我手上,我一定殺了你!就像我殺掉那個(gè)人一樣!你……活該千刀萬剮!”
與他擦身而過之時(shí),連長安終于將右手從懷里抽了出來,手心空空,緊握成拳。
那一日她疑心生暗鬼,錯解了扎格爾的好意,到頭來反而自投羅網(wǎng)。人在顛簸的馬背上,但聽得身后撕心裂肺的叫喊伴著呼呼風(fēng)響,聲聲都是她的名字:長安——長安——
不知怎的,那個(gè)瞬間她竟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悔恨恐懼,甚至還生出一種奇妙的平靜以及……隱隱的甜。原來他不是騙她的,原來這世上……終究還是有不會騙她的人……連長安只覺得周身上下通通浸在了熱水里,從皮膚表層一寸一寸暖起來,一直暖進(jìn)心窩。
她也不知是從哪里來了勇氣,用一只手努力把持身體,另一只手則悄悄松開馬鬃,無聲無息地摸進(jìn)懷中——豹皮仍在,那柄刀同樣仍在。人在顛簸的馬背上,隨時(shí)都可能摔落下去一命嗚呼,可此時(shí)的連長安早已忘卻了所有危險(xiǎn),緊緊攥住刀柄,胸中唯有一股烈焰蓬勃升騰。
她的愛,她的恨,她的絕望和傷痛,此刻她將這一切的一切通通握在手中,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同聲怒吼,掙扎著想要沖出這具羸弱的軀殼。連長安長吸一口氣,仿佛瘋魔附體,不顧一切地扭轉(zhuǎn)手臂揮刀猛刺,天旋地轉(zhuǎn)間也不知刺到了何處,只感覺刀尖入肉,深深扎了進(jìn)去,耳中隨即聽到一聲凄厲號叫。
頃刻間,她與那廷尉同時(shí)失去平衡,從馬背上跌落。連長安當(dāng)然不會有扎格爾的手段,在空中來不及調(diào)整,半邊身子已狠狠地砸上地面,摔得她四肢百骸盡皆劇痛,眼前一黑……之后……良久之后,再醒來時(shí)短刀與豹皮都已不見,人則躺在一輛板車上,身邊都是哭泣的老弱婦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