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滿地(3)

江山蓮 作者:柳如煙


一位干枯老朽的老叟走過來按了按她的脈,又瞧了瞧眼白,瞧了瞧舌苔,輕描淡寫地斷言道:“沒什么大礙了……”便有穿魚服的軍士上前,將她從板車上趕下地——就這樣,連長安莫名其妙地混入了廷尉府打草谷的俘虜隊伍。

當年英明神武的大齊太祖,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并非沒有意識到世家坐大已隱隱動搖了社稷根本,只可惜長期的鞍馬勞頓摧毀了他的健康、磨損了他的精力,對于許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帝位再傳數十年,接下來的兩代皇帝文宗早逝孝宗懦弱,以連氏為首的世家大族趁此機會徹底掌控了大齊的國運命脈,就連留下“遷都、治水、編書”三大豐功偉績、堪稱雄才大略一代明君的世宗陛下也無可奈何,耗費畢生光陰也只能竭力打壓,始終無法將朝堂上的世族勢力連根拔除。

大齊元興二十八年,世宗駕崩,身后留下一道“鏟除連氏”的秘密遺詔以及一個完全由帝皇親自掌控的隱秘機構——廷尉府。

百多年光陰荏苒,廷尉府漸漸從幕后走到臺前。實力大增的同時,也在不可避免地迅速腐朽,盡管表面依然光鮮亮麗,暗地里其實早被蠹蟲蛀空了根基。在龍城、雁門一帶,時不時夜襲一兩個流民聚居的村落,砍十七八顆腦袋回來充戰(zhàn)功都是尋常事。自從出了“白蓮之禍”,朝廷頒下豐厚賞格,廷尉大人們更是徹底過上了好日子。活口的二百兩雖然不好拿,死人的一百兩卻是不難的,一時之間,打草谷的游戲徹底風靡開來,將老壯男子通通砍了腦袋換錢,剩余婦孺則暗地發(fā)賣以充軍資,實在是一舉兩得。

那名替連長安把脈的老叟原本是隨隊的廷尉府郎中,瞧著貌不驚人,倒也有三分手段。連長安從疾馳的奔馬上摔下來所受的傷,在他的調理下很快便消失無蹤。只一張臉不知為何,奇跡般的換了樣貌——被俘后第一次凈面,對著倒影中那張陌生的容顏,連她自己也被駭得輕呼起來。

這……這還是她的臉嗎?連長安驚恐地以指觸面。五官沒有變,但雙目浮腫,皮膚上仿佛蒙了層黃褐色的殼子,手指按下去隱隱發(fā)脹。整個人病懨懨的,美貌蕩然無存,讓人瞧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驚恐之后自然是深深的疑惑,然后便是淡淡的自嘲。如玉姿顏又有何用?就能讓她遺忘痛苦嗎?就能讓她重獲新生嗎?不管為什么,幸好這張臉變了,變得讓軍爺們一看便大倒胃口。否則,她的下場恐怕比死更可怕……

連長安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更不敢胡亂詢問,引人懷疑。日復一日,她只是白晝趕路,夜晚獨自蜷縮在角落中,只是于夢里反反復復磨礪她的仇恨。她依然穿著胡人的服飾,總是緘默不言,同行的女俘們全都“胡女”、“胡女”地叫她。她卻從沒問過她們的名字,她不想問。如果她們明天就死在她面前,知道名字反而更讓她痛苦萬分。

“……活著,”她再次默念,“還有……報仇?!?/p>

宣佑二年十二月初四日清晨,連長安終于隨著廷尉府“得勝班師”的隊伍,步入了龍城條石堆砌的宏偉城樓。

一路上,她絕非沒有逃走的機會,她曾經想要嘗試,可是,就在那可憐的雛妓死去的第二天,一名軍卒在喝罵中偶然加了一句,“哭什么哭?等到了城里,把你們和白蓮亂黨關在一起,有你們哭的呢!”

只這一句話,就讓連長安肩胛一聳,她幾乎是瞬時便打定了主意。

歸根到底,她能往哪里去呢?去尋葉洲?不、不,若她肯忍氣吞聲、作為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影子活著,她當初絕不會離他而去。既然離開了,她怎么能回頭?難道去尋……扎格爾?更是好笑,她喚來了血雨腥風,喚來了死亡與恐懼,令胡商死傷慘重,她本就對不起他。何況她……不信他,她選擇了不信他,便再也沒有機會重來一遭了——她該拿什么去面對呢?他不過是個不相干的路人,與她萍水相逢、擦肩而過,有那么一瞬間,曾經相濡以沫。如此已然是莫大的緣分,如此便該相忘于江湖……她還在胡思亂想什么呢?

若有來生,她寧愿自己真的是草原上無憂無慮的胡女,馬踏飛燕,笑如銀鈴??纱松耸溃沁B長安,她只能是連長安,胸中有心魔盤踞,肩上有重擔壓身,她再也無法成為旁的人。

她有事情要做,她有事情非做不可,而這一切,通通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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