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笑道:“小弟請各位兄長前來,正有此意。然而沈姑娘方才說容若之詞往往只有半闕,無異當頭棒喝,今日倒要藏拙,不填詞,卻來吟詩如何?”
顧貞觀向沈宛笑道:“都是你害的,嚇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詞了。”
沈宛原只為吸引納蘭注意,一心想著語不驚人死不休,不料竟傷了公子的心,心中懊惱,忙起身施禮道:“公子這樣說話,小女子怎么受得起呢?”
容若含笑道:“既受不起,那就勞姑娘蓮駕,好好跳一支舞吧。”說著指著淥水亭外兩樹夜合花道,“我們今日把酒賞花,就以這‘朝開夜合’為題,各自吟詠,以志今朝之會。時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為度,舞罷詩成,逾時者落第,何如?”
朱彝尊、顧貞觀都道:“這命題極雅致,又有趣,賞名花,娛歌舞,會詩朋,品美酒,人生至此,夫復(fù)何求?”
沈菀站起來,幾乎要發(fā)抖。她等了七年的這一天終于來了——在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穿上最美的衣裳,為平生最看重的人獻舞。她眼里含著淚,款款走到亭子當中,靜靜立了片刻,仿佛傾聽云端里天帝的號音。而后深深注視了納蘭公子一眼,驀地袖子一揚,隨著袖中花瓣的揮灑,也像一朵花般風(fēng)回雪舞地旋轉(zhuǎn)起來。起初似乎柔軟無力,縹緲得如薄云清風(fēng)一般,接著轉(zhuǎn)得越來越急,就像落花不耐狂風(fēng)疾,風(fēng)已住了,花還依然飄舞,一招一式都不肯馬虎,每一道眼風(fēng),每一個手勢,每一下?lián)P袖回身,無不美到了極處,也柔到了極處。
他微笑地看著她,眼中分明是驚艷。
她終于做到了,讓他贊嘆、激賞、憐惜——他讀懂了她的舞,也讀懂了她的心。
注一:
納蘭詞《浪淘沙》一闕有兩種版本,其友蔣景祁《瑤華集》中錄為“那更西風(fēng)不解意,又做秋聲”,而《通志堂集》中則為“那更西風(fēng)偏著意,做盡秋聲”?!锻ㄖ咎眉份^《瑤華集》晚出,應(yīng)為納蘭性德修改潤色之后錄。本文借此一字之差生出故事,讀者勿以為西嶺雪竟敢斗膽擅改納蘭詞矣。
注二:
據(jù)載,今北京宋慶齡紀念館即為納蘭容若故居一部分,其間恩波亭即當年之淥水亭。2007年5月,西嶺雪特往恩波亭一游,見得兩株古樹,并錄其樹下碑文于此:“明開夜合花,本名衛(wèi)茅。初夏開小白花,晝開夜閉,故名明開夜合花??滴跄觊g,此園是明珠府第,已有此樹。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曾作詩贊曰: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按碑文,以納蘭容若當日所詠之夜合花為衛(wèi)茅。然查之諸書,有夜合又名合歡之說。究竟當年淥水亭前之夜合花,是衛(wèi)茅或者合歡呢?納蘭絕命詩中云:“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而嵇康《養(yǎng)生論》有“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之典;納蘭之弟揆敘《禾中留別竹姹先生詩》中又有“門前淥水亭,亭外泊小船。平池碧藻合,高樹紅纓懸。”之句。合歡花又名馬纓花,而衛(wèi)茅則為白花,可見“高樹紅纓”當指合歡,而非衛(wèi)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