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出生于一個極冷的冬天,呵氣成霜,滴水成冰,所以一生下來,小名便叫作“冬郎”。
那一年,葉赫那拉明珠剛滿二十歲,還只是個普通的侍衛(wèi),沒有多少俸祿,也沒什么家產(chǎn),可第一個兒子的滿月酒,仍然傾其所有,辦得隆重熱鬧。大紅毯子上擺著鎖片、項圈、麒麟、鈴鐺、腳鏈諸物,所有的來賓都先得到兩個染得紅紅的雞蛋,到手時還是熱乎乎的。
明珠的夫人愛新覺羅云英素來不出面應酬,但那一天破天荒地親自抱著嬰兒出來見客。明珠雖以文人自居,但既為侍從,同僚自是武夫居多,又是喜宴,因此劃拳斗酒,眾人喧鬧一片。但見愛新覺羅云英出來,所有人都不由得噤聲站起,囁嚅著送上笑容。其實愛新覺羅云英并無傾國傾城之貌,不過肌膚勝雪,舉止得宜,走路時裙褶紋絲不動,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高貴優(yōu)雅。面對斂聲屏氣的眾人,她任誰也不看,只憐愛地抱著懷中嬰兒,微微地向前送了一送,算是盡了主人之誼。
眾人邊湊前恭喜,邊看那嬰兒,不覺分外詫異。因這嬰兒生得太好了,珠圓玉潤,簡直不像人間應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才落地一個月,就已經(jīng)會看人了,時而微笑,時而蹙眉,表情十足。眾人忍不住多看幾眼愛新覺羅云英——因嬰兒顯而易見長得不像父親,然而除了白皙之外,眉眼倒也不見得多么像母親。愛新覺羅云英早已不耐煩,抱著嬰兒轉(zhuǎn)身走了。留下眾多賓客,嗒然若失。
后來人們都說,這孩子的腳頭實在好,真旺他父親。容若十歲那年,明珠被擢升為內(nèi)務府總管,隔年授弘文院學士;康熙八年五月因參與了逮捕鰲拜的秘密行動,成為皇上心腹,當年底改遷都察院左都御史,權(quán)位日隆。
納蘭容若四歲學騎馬,七歲學射箭,十四歲已經(jīng)能詞善賦,文名卓著。十七歲那年,容若正式進入國子監(jiān),很快得到老師徐元文的賞識,將他推薦給內(nèi)閣大學士、禮部侍郎徐乾學,拜師門下。次年順天府鄉(xiāng)試,徐乾學正好是副主考官。容若小試牛刀,一考中舉。然而隔年殿試時,他因病誤期,未能參加廷對,白白地誤了功名。
同年秋天,納蘭容若迎娶了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的女兒盧氏為妻。兩個人年紀相當,琴瑟相合,婚后恩愛異常。在因病誤考的三年間,他結(jié)識了當世名儒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等人,與他們詩詞唱和,探討學問,并記其言行感悟,整理成《淥水亭雜識》。
也是在這兩年間,他在徐乾學的指導下,肆力經(jīng)濟之學,熟讀《通鑒》,主持編纂了一部1792卷的儒學匯編《通志堂經(jīng)解》,從此聲聞于世,名達朝廷。
隨著時間的流逝,明珠與宰相索額圖的斗爭愈演愈烈。納蘭容若或許是自小看慣了官場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把戲,對仕途并不熱衷,他時常對人說起志在做個與詩書為伴的文官,整理經(jīng)史,永傳后世。
烏絲畫作回紋紙,賭書消得潑茶香,他的生命,了無遺憾。
可以說,這因病誤考的三年,是納蘭容若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年。嬌妻、摯友、經(jīng)史子集,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三年后,他參加殿試,得二甲七名,賜進士出身,授三等侍衛(wèi);次年夏,盧夫人暴卒。
那擁花醉酒、鸞鳳和鳴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明珠府花園的夜合花,轟轟烈烈地開了一個夏天,每一朵都似一簇馬纓在風中招搖。然而五月三十日的一夜風雨,卻使花兒突然凋謝了,細碎的花瓣在靜夜里撲簌簌飛落,像一幅工筆秋風落花圖,婉約而凄艷。
然而,即使是凋萎了的凄艷也好吧,仍是明珠府里最后的一點紅色——此時的明珠明珠府,樹樹披幡,層層懸?guī)?,燈籠上糊著白絹,靈堂里掛滿了挽聯(lián),園里穿行的到處是披麻戴孝的仆婢,梵音不斷,一片哀聲。
納蘭容若死了。京城內(nèi)諸風月場所也停業(yè)三天,以示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