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獨自跪著,驀然安靜下來,想到整個偏殿里只有她同納蘭公子兩個人。她和納蘭公子只隔著一層板,他在棺里,她在棺外,從未有過的接近,這原是她夢里才敢想的事情,如今居然做了真。她將納蘭的畫像在靈龕上懸掛起來,看著那親切的笑容,不由又哭起來,喃喃道:“我從十二歲那年見了你,就打定主意要一輩子跟著你。你這一死,我的一輩子也就完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誰害了你,是誰害我活著一點指望也沒有。我就不信我和你的命都這樣薄,緣分這樣淺,連見你最后一面也不行。”
窗外起了風(fēng),殿前的幾桿竹子被風(fēng)嘩拉拉吹得一徑地斜過來,斜過來,葉子一下一下掃著偏殿的窗欞,聽來就像是有人騎馬趕夜路,沙沙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騎到殿前下了馬,推開門來……
燭芯忽地一跳,爆了個燈花,沈菀抬起頭道:“公子,你到底來了。”
納蘭容若站在藻井下,微笑不語。他的馬停在院外,大月亮地里,鬃毛飛揚(yáng)像是淥水亭邊的夜合花。
沈菀不好意思,低頭嘲笑道:“我說錯了,應(yīng)該是我來了。我特地來這里看你。”
納蘭依然不語,仿佛在辨認(rèn)牌位上自己的名字。納蘭成德,字容若,生于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死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授一等侍衛(wèi)。短短幾行字,就把他的一生說完了。然而他的一生,豈是這樣簡單?
沈菀也不害怕,也不責(zé)備,只是低了頭自說自話:“我怎么都不相信你是病死的,那天在淥水亭見到你,明明好好兒的,怎么就會得上什么勞什子寒疾呢?我說什么都要再見你一面……”
說著,又把自己哭醒過來,卻是朦朧一夢,淚水斑斑點點地印在棺蓋上,像落了一場極微的雨。對面龕上,納蘭公子在畫像里對她微笑著,熟悉而親切,帶著淡淡的憂傷,一如夢里的情形。
沈菀一邊哭泣一邊扶著棺蓋站起來,用力推了幾推,只覺沉重異常,哪里撼得動分毫??帐幨庫`堂,青煙縹緲,燭光搖曳,忽然有枝蠟燭無緣無故又爆了個燈花,卻是已經(jīng)燃到盡頭,熄了。沈菀倒覺得喜歡起來。“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這是納蘭公子的詞句,曾幾何時,他也在這里一燈獨對,思念亡人。那么自己今天的所見所思,可不正是同他當(dāng)年一樣么?她和納蘭公子,到底是一樣的人哪。說不定,他的這首詞,就是預(yù)先為她寫的呢。
她爬起來,在香案上找到紙筆,研了墨,苦思冥想,看一看公子的棺槨,又看看佛龕的菩薩,到底下定心思,按《菩薩瞞》之調(diào),填了一首詞出來: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云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驄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這首詞算不得高明,卻是她的真情真事。公子此前也曾在詞序中寫過,在夢中見到死去的盧夫人,淡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說了許多話。盧夫人不擅詩詞,卻在臨別時握著他的手說: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既然公子能在夢中見到盧夫人填詞,那么她又為什么不能在醒后得到公子的提示,福至心靈,出口成章呢?
沈菀絕不懷疑,自己是真的見到了公子,而這首《菩薩瞞》,是公子教她寫的。
次日早上有明珠府的人來上香,看見靈堂忽然多出一具棺材來,難免動問。老方丈說明始末,又著實夸贊了一番姑娘孝心。
雙林禪院說是明珠府的家廟,其實倒并不是明相捐資建造的,原建于明萬歷四年,明珠任內(nèi)務(wù)府總管時常來上香,或在此讀書,授弘文院學(xué)士后更出資為寺中佛座重塑金身,且包下一年四節(jié)的所有香油供奉,因此雙林禪院便如同那拉家的別院般,成了明相的避暑養(yǎng)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