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的泥濘

王蒙散文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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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新疆生活的人,面對化雪季節(jié)的新疆的泥濘,實感驚心動魄。

在烏魯木齊,和一些北疆城市,冬天的冰雪就夠驚人的了。一層又一層的積雪,使公路變成了夾層冰道。汽車與自行車的車輪,在冰道上刻印下了千道萬道冰的轍溝,轍溝重疊、并排一順或者縱橫交錯。它似乎有一種象征的意味,人生的道路就是這樣錯綜繁復(fù)而又難離舊道。歧路不僅亡羊,歧路亦常翻車。騎自行車最要命的是不要使前輪陷入車轍溝,那種“重蹈舊轍”的結(jié)果一定是車把的“僵化”與自行車的翻倒。也有時候天可憐見,硬邦邦,歪歪斜斜的車打著滑沖出了小溝,像表演“醉車”——即醉漢騎車的特技一般,我們又可以騎車冰上行了。比起轍溝來,冰面的光滑反倒成了第二位的威脅了?;突桑咕偷?,車照騎不誤,雖然時而有某某人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的消息。等到真粉碎了,也就不怕冰路了。

終于三月到了。三月下旬便開始化凍了。天!大街小巷確實變成了泥塘。穿上套鞋似還不夠,在伊犁,必須穿上高腰膠靴。到了四月,泥濘更加透徹,高腰膠靴雖然穿上了,褲子上仍然會沾上泥巴。特別是汽車駛過,泥點會濺到臉上、發(fā)上、身上。你咒罵司機,司機又咒罵誰去呢?走在泥濘里,膠靴發(fā)出的不是噗、噗的泥聲,而是從泥里抽出靴子來造成瞬間的真空、空氣與泥形成了氣泡破裂、然后稀泥又填補了真空所發(fā)出的呱呱呱的聲音,像是江南夏日的蛤蟆叫呢。

泥濘中,土路被馬車和汽車軋出的轍印則更深重巨大,它不再是冰雪上的小溝小路,而是、簡直是一條又一條的河道、河床!誰能想象,在這樣的路上還能開汽車、趕馬車、走行人乃至騎自行車呢。有時在將干未干的這樣的河道里騎自行車,腳蹬子蹬到了已干的“河岸”上,蹚起了塵土,磨壞了鞋底子……

在烏魯木齊的一些巷子里,也有這樣的泥濘河道奇觀。所以當(dāng)七十年代初期,烏魯木齊提出“出大力流大汗,定叫馬路見青天”的口號,清除淤泥,露出巷子里的柏油路面。那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厚實的泥濘下面,竟沉睡著瀝青路面;我從沒想過,這些巷子竟修過柏油路?!斑@是怎么回事?”我迷惑了。“有拆修房屋的,把老房土老墻土傾倒在路上,這樣,就把路面蓋上了?!薄袄闲陆弊魅缡谴稹J菃?我仍然覺得難以置信。有了好路卻又莫名其妙地把它掩蓋起來,那怎么可能呢?

見到那些北京上海的大城市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青年的時候,我禁不住想:讓他們?nèi)バ陆娮R見識吧,哪怕只見識一下四月泥濘,他們就會懂得建設(shè)的不易,走路的不易,管理的不易,春天的不易,一切不易的不易了。艱難,這不正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課嗎?泥濘,這不正是通向日暖風(fēng)和的盛春與初夏的必由之路嗎?這些大城市的小子們未免活得太輕松太舒服了,他們上哪里了解“國情”去,上哪里結(jié)合實際去?如此這般,不知道這樣想是否也有點“紅眼病”的前兆。

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么多泥濘了。烏魯木齊各單位承包門前的道路,不令雪積,不令冰就,到了化雪天氣無雪可化,也就無泥可濘了。至于伊犁,像阿合買提江路之類的大土路,早已鋪上了瀝青路面,即使翻漿也成不了條條大河的河道了。鄉(xiāng)下的土路呢?該是依舊吧?高輪牛車(二轱轆)可能正是為了適應(yīng)泥濘的與多渠道的路面而制造出來的,如果車轱轆小一點,陷入沒入泥中渠中,不就更麻煩了嗎?農(nóng)村,世界上正因為有農(nóng)村,懷舊的溫馨才有所寄寓,歲月的無情的沖刷之中才保留了幾個安全的小臺。真沒了泥濘,還能算新疆的春天嗎?

而不論大的泥濘也罷,愈益減少的泥濘也罷,經(jīng)過了化雪季節(jié),新疆的盛春初夏是極為美妙的。待到百花盛開樹葉紛披的時候,待到過“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的時候,不論有過多么嚇人的泥濘,一點影子也不會留下了。一切都會變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到那時候你向一個外地人介紹烏魯木齊或者伊犁的四月泥濘,說不定他以為你是在危言聳聽或者“踩忽”邊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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