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有關(guān)北京的最早的一首詩，它跟太平洋島上土著人有關(guān)吟詠大海“海呀，大海，大海啊，啊……”是人類最早的詩歌發(fā)源之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兩千五百年前的一個寒冬，戎人入侵燕國，這個時候，燕王才想到把國都遷往“薊”——據(jù)說這是北京城最早建都的開始。燕王站在土城墻上望著從燕山飄來的漫天雪花，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情，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名言莫非最早就是從他的口中吟詠出來？

古代九州之一的幽州自燕之后，就陸陸續(xù)續(xù)想成為華夏舞臺的主角。然而，大約兩千年前的某個冬月，廣安門外的一次兵變，讓燕國在秦漢之交逐漸走向衰弱。那一晚，北方的暴風(fēng)雪可以作證。

在一千年前后的一個雪夜，遼、金、宋大會戰(zhàn)于南京 （ 今北京 ）。之后，這塊軍事重地更名為燕山府，再改名燕京。其時有個叫張浩的人開始正式筑造京城。他征召了大約幾十萬女真人、匈奴人、漢人在冰天雪地里營建新都。新都建好后又取名中都。于是，女真人、匈奴人和漢人就留下來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后來，回回人、突厥人跟著來了，據(jù)說還有阿拉伯人、猶太人也來了。傳說當(dāng)初的大柵欄竟是他們爭著搶占的風(fēng)水寶地。那時候中都的雪下得很猛，以至堵塞了漕運(yùn)，雪水融化后又造成洪水泛濫。好歹不久就在永定河建了一座盧溝橋，哪怕你“燕山雪花大如席”，各路雜色人種從橋上走過，還是挺安全的。

但以后就有一種令現(xiàn)在的北京人難堪的說法，說是從來就沒有真正的純種北京人，北京人的后代全是“雜種”“混血兒”——這似乎是不雅的國罵，其實人類的進(jìn)化就是要越雜越混才越見好。北京人會天南地北地侃山，大概也是天南地北的人聚合而成，由個性而融為了共性。如果你了解到蒙古人和滿洲人在這座北國重鎮(zhèn)各自統(tǒng)治了中國幾百年，那么你對北京人的屬性和根性也應(yīng)該明晰一些了。

不管怎樣，這各色人種在京都這塊地盤都成了真正的弄雪兒。不會弄雪的人是成不了京都人的。誰聽說過南方漢人或者南蠻子能夠在雪野里拼搏廝殺或嬉笑游樂呢？現(xiàn)在不同了，北方人見雪不怪還多少有些厭惡雪，南方人好奇雪更敢于賞玩雪。

幾百年前，有位越南工匠阮安來到稱為大都的北京，奪取大都的新皇帝要改建它，使它成為一座真正名震八方的大都市。中軸線畫出來了，皇帝一看，行，這才叫坐北朝南，真天子也！紫禁城從此流芳百世。阮安從未見過大雪，因此當(dāng)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從天而降的時候，他大叫：“啊，此乃真天國也！”同時他感嘆而遺憾地自責(zé)：我沒有考慮到這上天的旨意，這宮殿大概會凍死不少人啊。

故宮并不保暖，其實和設(shè)計師是沒有關(guān)系的。宮中死了多少皇帝后妃、貴族王爺，是不是冷死的也無從考證。但是好多風(fēng)流病一旦遇到風(fēng)雪嚴(yán)寒，在那個年月是斷然難以根治的。

還是幾百年前，一個意大利傳教士利馬竇來到北京，以傳授西方科學(xué)知識為布道手段，同時把華夏的科學(xué)文化成就介紹到歐洲。他常跑到燕山上去看剛修建好的明長城，他驚詫于長城內(nèi)外那浩莽莽的雪原，在他的心中，只有亞平寧半島上才有美麗的雪景，沒想到東方的積雪如此的深厚，如此的廣袤，大有東方歸來不看雪的感受。他死后仍留在遙遠(yuǎn)的國土，多少顯得有些冷清和寂寞，好在后來另有兩位傳教士南懷仁和湯若望也來陪伴他，墓碑分別葬于他的墓墻兩側(cè)。湯若望的使命跟利馬竇相同，但他只愛圍繞著金水橋看被冰封雪凍的宮墻，不知他是在審美還是審丑，他后來差點(diǎn)被凌遲處死，主要還是因為他那德意志民族的行為方式，在滿洲人看來有違天意。

自元、明、清、再到民國、再到共和國，年年下大雪，年年發(fā)生許多波瀾壯闊、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你要是隨手拾一朵雪花，沒準(zhǔn)就是一個優(yōu)美的傳說或一個悲壯的故事。

北京的雪恰好是落在北京城，北京城里又恰好是北京人，因而三千年來，北京的雪總是飄落下很多很多北京的故事。

我之所以提出要保護(hù)雪，主要指的就是北京的雪。我怕多少年以后，北京再也下不了一場真正的雪。

北京的雪屬于北京人，然而，保護(hù)北京的雪，這個責(zé)任也必須由北京人來承擔(dān)。否則，今后從天上砸下來的便又會是三千年前的冰塊或冰雹了——傳說不必當(dāng)真，但就怕傳說今后變成了真。

哦，北京的雪！飄落了三千年的雪！

這是明鑒北京城三千年歲月的一個悠長的天證。

2003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