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yán)的意識使很多人并不滿足于與他人享有均等的權(quán)利，他們往往要追求比別人更多的，也就是超出平等權(quán)利之外的權(quán)利。這種追求說白了就是要滅他人的威風(fēng)，長自己的志氣。對于別人和他們自己來說，這都是一場戰(zhàn)爭的開始。至于自由，它的含義越來越密切地跟絕望聯(lián)系在一起。無邊際的、空曠的自由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更多是意味著迷惘、無所適從，以及歇斯底里、毫無節(jié)制的瞎胡鬧，因為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在自由空間中進行判斷和抉擇的原始標(biāo)尺和從容行走的淡定情操。如果人性的凈化和升華沒有什么起色的話，一個自由的社會可能是一個群魔亂舞的世界。

表面看來，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的社會是一個美好的社會。然而，在那樣的社會里，如果付出很少甚至根本不打算付出的人，也想得到和別人一樣或比別人更多，這個人就是一個不幸的人，并且也將成為別人的不幸。更何況，人們的所得是要通過彼此之間的付出來實現(xiàn)的。如果他們彼此的付出都依了對方的愿望，那就意味著他們必須做一些可能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他們的付出是按照各自的意志而不考慮對方的意思，那就意味著他們也必須接受自己并不滿意甚至并不需要的東西，而這種接受和拒絕一樣，都包含著挫折和痛苦的因素，必須有健全的心智才能消化，甚至也需要一點阿Q的精神。一個有求必應(yīng)，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需要光就有了光的社會，應(yīng)該是再好不過的了。但是，這個社會可能是一個貪婪無度、揮霍不治的社會，以地球的資源顯然供養(yǎng)不了這樣一個社會，誰來給欲壑難填的人們埋單？至于說到欲望，情況就更加復(fù)雜了，人們之間的欲望，有相當(dāng)部分就像狼和羊的欲望一樣互相克服著，滿足了羊就壓抑了狼，滿足了狼就傷害了羊。如果你之所欲正是人所不欲，你所需要的正好是別人不需要的，譬如說你渴望與之同床共枕的女子夢里思念的卻是另一個人，她對你沒有一點兒好感；你認(rèn)為是混蛋恨不得要做掉的一個人，卻是兩個孩子的慈父。這時候，你的需要除了給自己和別人帶來麻煩之外還能有什么結(jié)果？這個社會又如何在伺候好你的同時也伺候好他們？如果你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一切，真的萬事如意了，你以為自己就幸福了嗎？很難說你不會覺得無聊乏味和厭倦，并且因此而狂躁變態(tài)，成為弗洛伊德醫(yī)生的病人，糾纏在某個古怪的情結(jié)里脫不開身來。甚至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描述的那樣，因無聊得發(fā)慌而要往鄰居的屁股上釘釘子。在那種狀態(tài)下，你要是不干出點驚世駭俗的事情那才怪呢！

完美的社會可以消除許多讓我們意氣難平的東西，卻不能夠消除人對生老病死的面對，以及面對這些面對時的困惑、恐懼和焦慮；也不能消除人心中欲而不能、愛而不得的痛苦；更不能消除人由于精神的迷惘、偏執(zhí)、厭倦、頹廢和混亂而放浪形骸、濫用自由和身體、醉生夢死、走火入魔，把自己和別人本來可以過得好好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在完美的社會里，我相信會有很高的天空、很好的夜色，月光也會溫柔地照耀著每一個床頭，但照樣會有很多的人要失眠。在完美的社會里，可能沒有人死于饑餓、寒冷、戰(zhàn)爭等外在的事故，但人還是要死的，而且，像索爾·貝婁所說的，“將有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死于自己對自己的傷害、虐待和遺棄，死于無法安慰的郁郁和孤獨，死于活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凄愴”。對于很多的人來講，生命還是一份過于唐突和鄭重的禮物，接受這份禮物不僅沒有給他們帶來恩惠和感激，相反還帶來了精神的困擾、混亂乃至崩潰。我們不能說，在一個糟糕的社會里，人們的苦難才是真實的；在一個完美的社會里，人要有了痛苦和煩惱，那都是一種矯情、一種活該。或許，盡善盡美的社會都無法消除的痛苦，才是人真實的痛苦，是真正屬于人的本質(zhì)的根本意義的痛苦。它更需要療救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