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黑夜守望(9)

燕子紅 作者:劉醒龍


方月的母親喘口氣,定定神說,壽衣你替他準(zhǔn)備了沒有?陳東風(fēng)說,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曉得。方月的母親說,這么說,你一定是沒有準(zhǔn)備了,這也是萬萬不能少的,而且馬上就得做好。陳東風(fēng)說,我也馬上辦。方月的母親想了想說,家里就你一人,恐怕做不了這許多事,再說你得長守著,出來一時半刻還可以搶搶時間,做壽衣要買布要找裁縫,沒有半天是不行的。這樣吧,壽衣的事就交給我,我到鎮(zhèn)上壽衣店去買,他們不認(rèn)識我,就不怕讓我家那老東西曉得了。不過你得給我錢,我家的錢都被那老東西揣在荷包里,花多少錢都得朝他要。陳東風(fēng)當(dāng)即從口袋里掏出六十六元錢遞給方月的母親。方月的母親彎下腰,將幾張票子藏在鞋里。

她直起身子時,見陳東風(fēng)正盯著自己,不由得尷尬起來,她不好意思地說,那老東西總懷疑我有私房錢,常常出其不意地搜我的身。陳東風(fēng)說,這么小氣的男人,你為什么要同他過。方月的母親不說話,她用小掃帚在馬桶里使勁攪了起來。陳東風(fēng)總聽見突擊坡的人在談?wù)摲皆碌母赣H又好吃又懶做,屋里屋外的活兒都?xì)w老婆一人承包了,自己搓麻將半夜三更不睡,太陽曬著屁股了還不起床,有事無事還朝老婆發(fā)脾氣。方月的母親忽然說,他待我好,突擊坡哪家哪戶的男人不打女人,可他從沒有用指頭戳過我一下。再說,他這個樣子,離開了我會活不下去的。

陳東風(fēng)知道這話再也不用往下說了。

突擊坡的人都沒有起來,只有他倆在野地里站著和蹲著。春雨春風(fēng)雖然帶著不少寒氣,卻只是在臉上打個旋,偶爾撩開衣襟在某個女人雪白的腰間或男人結(jié)實的胸膛上作一回巡撫,并不將寒氣往心里送。父親曾面對這樣的氣候高興地說,這是春天的值日官在查看男男女女是不是在做春耕的準(zhǔn)備。他見過父親在田野里用雨水洗著烏亮的臉龐不住地大聲叫喊,這樣的叫喊總是用一句很粗野的話作為開場白,隨后才說,又可以開犁了,再不開犁我可要憋死了。父親在盤整得像鏡面一樣的秧田里,揚手拋撒谷種時,總是深情地說,小家伙,憋了你們半年,我比你們還急,好日子總算來了,你們可得為我爭口氣,出齊芽,長壯苗。春播的時候,父親總愛隨著山頂上唱歌的高音喇叭如虎如豹地亂吼一通。父親一唱歌,田野上耕作的人群便會爽朗地高聲笑起來。這樣的景象已經(jīng)多年不見了。凌晨時分,他在屋里見到的那個人影,確實像父親這幾年春播春耕時的模樣。父親披著蓑衣踩著沒膝的肥泥,抓起籮筐里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讓它們在泥床上落下來,偶爾抬頭看看寂寞的田野上,只有稀落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做伴,那一頭頭過冬的牛,瘦骨嶙峋慘不忍睹,往日春耕時昂揚噴鼻聲已變得像一頭豬的哼哧。油菜開花了,紫云英也開花了,黃一片,紫一片,季節(jié)依舊,景色依舊。他記得小時候,自己一覺醒來,頭天夜里還是燦爛的一片,再睜開眼睛時,已是黑油油的一波攆一波,一陣連一陣?yán)缙鸬睦藵,F(xiàn)在不同了,眼前的這些紫云英,有一部分肯定會像野草一樣任其生長到夏天來臨,才會有人和牛懶洋洋地來做一回耕種,然后草草地栽上幾根中稻苗,任它長到秋后。他們嫌春播冷,雙搶熱,種上一季中稻舒舒服服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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