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招隱寺15(2)

春盡江南 作者:格非


元慶開始和縣城里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用自己改裝的短波收音機收聽“美國之音”和鄧麗君。有的時候,一連數(shù)天夜不歸宿。后來,他干脆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了,直到公安機關(guān)將他們的那個自以為是的“秘密組織”一舉破獲,把他從南京押回梅城。

母親還得透過那個“死鬼”譚功達(dá)的生前好友,去相關(guān)部門疏通關(guān)節(jié),最后勉強使元慶“免于處置”。

當(dāng)時,元慶的第一首詩已在《青春》雜志發(fā)表。這首詩在端午讀書的那所中學(xué)悄悄地流傳,附帶著也使端午異想天開的寫詩沖動變得新鮮而迫切。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但兄弟倆很少交談。王元慶那洞悉一切的清澈目光,也很少在弟弟身上停留。因此,他無從得知譚端午對他深入骨髓的崇拜,也無從知道弟弟在暗中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刻意模仿。

1981年,端午考取了上海一所大學(xué)的中文系。母親一高興,就有點犯糊涂。她問元慶,能不能抽時間,陪伴端午去上海的學(xué)校報到。上海那么大,端午又從未出過遠(yuǎn)門,她擔(dān)心他一下火車,就會被人販子拐跑。元慶倒也沒有明確拒絕,而是豎起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像個小流氓似的向母親步步逼近。他向前邁一步,母親就向后退一步。

什么?你是說我?讓我?讓我陪他?去上海?

一連串的疑問句已經(jīng)很能說明問題。他性格中的褊狹和強烈的嫉妒心,終于露出了苗頭。

有一年放暑假,端午從上?;氐搅嗣烦?。哥哥正為他的長詩被編輯退回一事憤憤不平,就低聲下氣地將蠟印的詩稿拿給弟弟,請他提提意見。端午粗粗地翻閱一遍,很不恰當(dāng)?shù)刂痹捴闭f:

“不怪編輯。寫得很差。確實不值得發(fā)表。你寫的那些東西,確實,怎么說呢?已經(jīng)過時了。”

“是這樣嗎?這么說,我已經(jīng)不行了?確實不行了嗎?”

這句話不是當(dāng)著端午的面說的,而是來自于隔壁洗手間。他一邊撒尿,一邊發(fā)出令人擔(dān)心的喃喃低語。

從那以后,他日復(fù)一日地望著天花板,一言不發(fā)。王元慶急劇的衰老速度,一度甚至超過了母親。端午不假思索地說出的這番話,對元慶的打擊超過了他的預(yù)料。他甚至不再跟端午說話。等到母親終于弄清了兄弟倆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就用哀求的眼神迫使端午改口,對那首長詩重新估價,“反正說兩句好話,又不用花什么力氣”。端午違心地使用了“杰作”、“偉大”或“空前絕后”一類的字眼,但已為時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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