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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得停止我的故事,給大家講好問先生的傳奇故事,但是,我的讀者,一說起她,我就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當然,我和她的故事也一樣傳奇,那么,就聽聽我們的故事吧。
她,我只能說,她。我不能叫她美倫,因為很多人都那樣叫她,自然我若叫她,定然別有一番滋味,但那樣的稱呼多么平凡,就好像后來我的那些戀人們叫我子興一樣,淺淺的愛,容易流失的愛。我更不可能稱她倫。她的丈夫曾經(jīng)給她寫過一些詩,其中就那樣稱呼她,“親愛的倫”,聽起來那樣別扭,像是對著一件物。她對于我,永遠沒有稱呼。她就是一個女人,一個我此生無法惑解的女人,一個我深深愛過的女人,一個什么都不能替代的女人。不,她甚至不是女人,就是一種愛。那么,既然是愛,能稱呼嗎?當然,我這樣解釋,仍然不恰當。在這一方面,我仍然覺得語言是多么貧乏。只有心,才能感覺到她是一種全部的存在,愛、美、真、快樂、失望、成長、永恒,無所不在,無所不包。所以她就是她,她不能稱呼。
那年我十四歲。一個少年。但心已蒼老,已然絕望。因為文清遠,我好像從現(xiàn)實世界中走丟了自己。我不能輕易跟人交朋友,因為我總是將別人與清遠對比。沒有人比得上他。有時候,我覺得他也許根本不存在,只是上天賜給我的另一個我,讓我們自己待了一會兒。他像煙一樣消失,消失成天空,天空是再也無法消失了。你生活在其中,和它永遠不再分離。我似乎沒有多少悲傷,因為清遠并沒有死,他只是消失,神秘地無端地消失,但悲傷卻像天空一樣高高掛起,即使風和日麗,也總是能迎來無邊的黑夜。黑夜里,你多少能感覺到自己的悲傷,因為你看見了他,或在夢中,或就在你眼前閃過。
在秋天,在陽光開始變淡一些的時候,我騎著父親花了很大的心血才從城里買來的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那是奶奶堅持讓父親買的,父親本來與公社門口一個老漢那里說好了一輛半舊的自行車,但奶奶不行。奶奶一定要讓父親給我買輛新的——我做夢一樣,像騎著飛馬穿過秋天的油菜花,哼著 《 鄉(xiāng)間的小路 》 ( 偶爾也會哼起 《 在希望的田野上 》 ),然后走在兩旁滿是快熟的葵花的路上,再穿過一片開闊的田野,路的兩旁又是高高的白楊樹,金色的風鼓滿了我的襯衫,吹亂了我的頭發(fā),我看到樹干和陽光玩著快樂的游戲,心里又涼快又激動,終于看見那希望中的中學。它與公社所有的部門和一所小學挨在一起,占了很大的一塊地。公社的門口總是有香噴噴的小吃,還有我們很難吃上的肘子、牛肉和羊肉,還有撒著椒鹽的花生米,啊,我后來吃過那咸味的東西,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東西都更能激起人的食欲。當她把那裹著紅色外衣、上面撒著點點白色的花生米端到我的面前,說,來,吃幾顆再回家吧。那時,我正穿好衣服,我喝一口水,然后吃了一顆那東西,咸咸的,舌尖突然有尖叫聲的那種激動頃刻間傳遍我的胃甚至整個身體。又一顆,我像貪婪她的身體那樣貪婪著那花生米。她說,都裝到口袋里吧。我不說話,她便全倒進我的口袋里。于是,當我騎著自行車再穿過無邊的原野時,我的嘴里一邊嚼著咸咸的花生米,一邊哼著 《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我漸漸地忘記了文清遠。
到底我是什么時候愛上她的呢?仿佛是后來,仿佛是一開始,仿佛又是在她未來之前就已經(jīng)愛上了。我至今想不清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哪里,也不能記起我們的第一句是怎么開始的,只記得與她無盡的愛。那柔軟的絲綢一樣的有著迷人溫度的皮膚,那有著優(yōu)秀曲線的圓圓的肩膀,那美麗的世人都見過的白頸,那滾圓的但不胖不瘦的大腿和屁股,那左邊乳房上的褐色的痣,那似在呼吸又在緊閉的肚臍,那永遠都在呻吟又永遠都喊不夠的溫熱的雙唇,噢,那紫褐色或是微黑的或是腥紅的或是我永遠都沒有看清的黑暗之神啊,你不朽了。我忘了來時的路,也迷了去時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