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涉及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奈保爾認為,只有當他那種被壓抑的“殖民地—印度的自我”身份,在寫作中浮現(xiàn)出來的時候,他身上的普通人(公民)與作家之間的裂隙才能得到愈合。也就是說,奈保爾將自己的寫作當成一種黏合劑,涂抹在殖民文化與被殖民文化、種族與種族、移民身份與世界作家的裂縫之間。
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他試圖讓自己和周圍的人一起忘記他的移民身份,融入當?shù)氐闹髁魑幕?。但實際上,他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改變了那里的風景。他在非此即彼的帝國語言中,加進了一種曖昧的腔調(diào)。在這種腔調(diào)中,充滿了一種對出生地文明愛恨交加的情緒,就像中國俗語所說的那樣:不是冤家不聚頭。
奈保爾正是將這種情緒變成了自己的文體:幽默、諷刺的背后隱含著嚴肅的追問和思考。這種情緒在制約著作家,使他偏離政治思維、媒體思維的二元對立和駭人聽聞。在平靜的講述中包含著“融合”而非對立的愿望。在政治思維、媒體思維清晰的地方、毫不猶豫的地方,奈保爾顯得曖昧、甚至有點混亂(有人批評他見誰罵誰)。但是,在政治思維和媒體思維含混不清、十分糊涂的地方,他卻異常地清晰、細膩、準確。
他對特立尼達與多巴哥,對西班牙港,對一條街道的殖民文化、生存經(jīng)驗、獨特的愛恨方式的表達,是那么清晰準確,這不是帝國的游記作家可以達到的深度。這就是作家的力量。瑞典文學院在授獎詞里說:奈保爾的作品將極具洞察力的敘述與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為一體,是驅(qū)策我們從扭曲的歷史中探尋真理的范例。
寫完系列短篇小說《米格爾街》的時候,奈保爾已經(jīng)在牛津大學度過了他的學生歲月。他原以為自己能說一口地道的倫敦英語,有了最讓人羨慕的文憑,就已經(jīng)成功地擺脫了西印度群島。實際上糾纏著他的,還是西班牙港那些街道的人和事:垃圾堆,清潔馬車,混雜著土音的英語,流浪漢,劣質(zhì)朗姆酒,粗俗的辱罵聲,假紳士,打斗,嬉笑和哭泣,死亡、災難和發(fā)瘋。
他用純正的英語,寫下了那些帝國文化邊緣地帶(混雜著各種土語的英語地區(qū))的故事。他早期的故事,將諷刺幽默的風格,與一種隱隱的哀怨和抒情風格混雜在一起,傳達出一種獨特的悲喜劇情緒。據(jù)說,這種情緒與流行在西印度群島的黑人即興諷刺民歌(奈保爾在短篇小說《布萊爾·沃滋沃思》中與一位當?shù)卦娙擞懻摿诉@種叫“克利普索小調(diào)”的民歌)有相似之處。兩種風格結(jié)合在一起,使他的小說中充滿一種“迷”一般的誘惑力。故事的離奇之處,實際上就是米格爾街貧苦生活的離奇之處。奈保爾被那貌似平靜的日常生活背后的離奇迷住了,這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最初動力。
敘事者(一個少年)不知道他的鄰居為什么坐牢了,街角那個小販為什么突然死去了,男人們?yōu)槭裁窗l(fā)瘋了,木匠的妻子為什么跟人私奔接著又回來了,流浪漢為什么能勾走紳士的老婆接著又日夜毆打她,花炮制造工為什么要燒掉自己的房子,女孩子的羞澀是怎樣被毀掉的,善良的人是怎樣變惡的,生活的目的是怎樣失去的……敘事者,或者說奈保爾,仿佛在猜謎,猜他故鄉(xiāng)底層貧苦生活的謎底。這個謎底糾纏了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