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游泳褲(2)

蘇北少年“堂吉訶德” 作者:畢飛宇


查!

是誰第一個這么干的?

和許許多多時候一樣,結(jié)果出來了:A看見B先穿的,B看見C先穿的,C看見D先穿的,D看見E先穿的,而E則是看見A先穿的。這是多么光滑的一個循環(huán),光滑的循環(huán)在骨子里是一個死結(jié),除非你把孩子們一網(wǎng)打盡。

孩子們并沒有政治智慧,可強(qiáng)大的政治智慧在孩子們的面前時常無功而返。這是天理,老天爺總是保佑孩子的。

再威武的政治都有它的死穴。阿門!阿彌陀佛!

突然來了一場大暴雨。

這場暴雨是在半夜來臨的,我正在憨眠。后來,電閃了,雷鳴了,再后來整個大地都被暴雨敲響了,動靜相當(dāng)?shù)卮?。暴雨之夜并不安靜,但是,也許有人會同意我的觀點(diǎn),暴雨的吵鬧反而有助于睡眠。

一覺醒來,空氣清冽,神清氣爽。我們家門口的操場成了風(fēng)景了——那是一塊平淡無奇的泥地,因?yàn)橐灰沟谋┯辏粵_刷得平平整整,仿佛等待書寫的一張白紙。

孩子有孩子的狂野,這狂野就是破壞。孩子見不得平平整整的雪地,孩子也見不得平平整整的泥地。但凡有平整的雪地和泥地,孩子一定要讓它們鋪滿自己的腳印,精疲力竭也在所不惜。

但這個上午我對平平整整的泥地動了惻隱之心了。我不想破壞它。相反,我要盡我的可能保護(hù)它。我沒有在操場上留下我的腳印,我沒有讓操場渾身布滿了疤。

暴雨之后通常都是艷陽。大約在午后,整整一天的驕陽把濕漉漉的操場烤干了。我光著腳,來到了操場。操場是滾燙的,松軟的,依然有我的腳印,但是,泥土沒有翻起來,操場上沒有疤。

我想在操場上寫字,這個念頭在剎那之間就產(chǎn)生了。幾乎就在同時,我決定了,寫我父親的名字。

父親的名字向來是一個忌諱,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也不會無緣無故地使用父親的名字。我還要強(qiáng)調(diào)一點(diǎn),我害怕我的父親——因?yàn)榧芍M,因?yàn)楹ε?,我決定寫父親的名字。

我找來了一把大鍬?,F(xiàn)在,這把大鍬就是我的筆了。我目測了一下,把操場分成了兩半,上半部分,我要寫一個扁扁的“畢”,下半部分我則要寫一個扁扁的“明”。

在我開始寫書之后,我意識到了,操場的實(shí)際面積要比我估計(jì)的大得多。我提著鍬,用盡了全力,幾乎就是奔跑。有好幾次,因?yàn)榇箧@的角度問題,我都跌倒了。但是,跌倒了又怎么樣呢?什么也阻擋不了我對忌諱的挑釁,什么也阻擋不了我對恐懼的挑釁。心花怒放啊。

我要說的是,我最終完成了我的杰作?!爱吤鳌蹦莾蓚€字被我用大鍬“寫”在了雨后的操場上。我氣喘吁吁,巨大的操場被我刻成了我父親的私章。操場坑坑洼洼,而我則心花怒放。

父親后來過來了,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緊張萬分。他還看了一眼操場,就站在他自己的名字上。很奇怪,他沒有認(rèn)出他的名字。他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忙碌什么,他是有些狐疑的,他的兒子滿頭滿身都是大汗。

但父親到底也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他都站上來了。他只要用心一點(diǎn)點(diǎn),我所做的一切就全都暴露了。謝天謝地,我干了,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許多年之后,我們家已經(jīng)在中堡鎮(zhèn)了,父親給我講述蘇東坡的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蔽揖妥诟赣H的身邊,突然想起了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我的小心臟都拎起來了。我偷偷地笑了。這兩句詩我不用他講的,我比他還要懂——我曾經(jīng)親手把我的父親送到“廬山”上去,他自己都沒能認(rèn)出“廬山”,他還給我講這個呢。

我不是一個干大事的人,也沒干過大事,可是,我懂得一個道理,如果你決定“干大事”,一定要往“大”里干,當(dāng)“事情”大到一定的地步,再危險都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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