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打開的“抽屜”
華人死后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處?!爸腥A總義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遠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齊干凈,有八十萬個墳,全在一處,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墳場。古巴的歷代革命先烈都葬在里頭。進去得付一塊美金門票,仍然是博物館。華人公墓卻獨處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像一個落寞的花園,由幾個白鬢老頭守著。從邊緣荒煙蔓草中的墳墓看起,石碑已被時光磨平,看不出字跡來。只有一座,模糊刻著“歿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2年嗎?
1862年,正是第一艘“豬仔船”上的華工在賣身十四年之后重獲自由的一年。這個人,姓誰名誰來自廣東哪個村子?難道在十四年的苦工之后來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來?他的親人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有誰又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他受盡苦難的臉朝向哪個方向?
處于中心的是幾座公墳。左手是“國民黨員公墳”,立于“中華民國四十一年”,右手是“中華社會黨員公墳”。兩座墳平靜地面對,共享一條野草青青的小徑。
“陳穎川堂公立墳場”立于“民國十九年”:“穎滸設新壟,牲酸潔陳慈善會;川流歸故國,鵑聲啼罷短長亭”。
“江夏堂先友墳場”上還留著一支塑膠花,掉在石板上:“江岸送歸魂,白衣萬人,綠波千頃;夏祠供祭禮,青蔥一束,玄酒三杯”。
什么人來這里親手埋葬了他的兄弟?“南遷亡兄,壯志未酬,邃爾先歸地府;陽居昆仲,致誠奉祀,望汝早登天堂”。
這些早先死去的人,顯然都還埋進了土里,立了石碑,刻了挽聯(lián),哀切優(yōu)美的文字像一只溫暖的母親的手。這二三十年過世的人就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整面墻,大約三公尺高,墻里是一格一格的“抽屜”,人躺在“抽屜”里。橫的縱的,一面墻可以裝下五六十個棺材“抽屜”,一個疊一個,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長、八十公分寬的白粉標了號碼的“抽屜”面上,有人用手涂上歪歪斜斜的黑字:
蔣緒韁 廣東新會梅閣連安村人,28
楊惠明 廣東開平塘口勝平市人,36
李國偉 廣東高要宗隆鄉(xiāng)二冷水村人,41
……
沒有一個讓人得到一點兒安慰的字眼。若是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們的墓碑上肯定少不了“顯考”“慟于”“不孝子”“在天之靈”等文明世界用來彼此撫慰的文字。這些在異國的天空下躺進“抽屜”里的人們卻只有一個草草涂上的號碼。
或許,寫下原鄉(xiāng)村里的地名對他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地名至少表達了一個綿長未了的心意吧。
人在生時將鑰匙、照片、針線、眼鏡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絲馬跡都放進抽屜里;在這里,人最后將自己的軀體也放進一個“抽屜”,一個再也不打開的“抽屜”。
龍應臺:作家。著有《野火集》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