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同村有人來到章四海家里,愿意用地換他的糧食。
你誰都能哄,你哄不了自己的肚子。肚子像不聽話的小孩,黑天白里地鬧人,天天鳴叫著,整個村子白天黑夜都是肚子鳴叫的聲音。
天又下起了連陰雨,地泡在雨水里,苞谷種不進去。一連下了二十多天,潁河水再次漫溢出來。小季灣、河西尹的街里又變成一條河。等到水慢慢退去,已經(jīng)過了種苞谷的時候,強著點了進去,苗芽也長得不好,細細瘦瘦的。
這是老天爺要收人了。老天爺過幾十年就得收一回人,因為人總是要不停地作惡,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墒抢咸鞝斞?,你睜睜眼,你為啥總是把可憐人收走,那些賴人還是有吃有喝,活得好好的,餓死的為啥總是我們窮人?
于枝蘭托人送來一袋子小麥,一家人如獲至寶,卻穩(wěn)穩(wěn)地放著,一次只磨一小點,也不籮了,連同麩皮一起,配著點紅薯干、干紅薯秧磨碎了吃。那紅薯秧本是喂牲口的,牲口賣了,買成糧食,豬賣了,買成糧食,能賣的東西全賣掉,換成糧食,糧食成了世上最主貴的東西。那兩頭豬從圈里往外趕的時候,章守信的娘說,我真想趴到豬屁股上咬一口。
章柿已經(jīng)在村小學上到二年級了。學校里給學生發(fā)過兩回吃的,第一回是一小包餅干,第二回是一罐奶酪,上面都寫著洋文。老師要不說這是奶酪,就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老師還說這是美國人給的,美國人幫助中國人打日本人,還救濟中國的小學生。章柿把那罐奶酪交給爹,叫給弄開,一家六口人,六個腦袋湊到一堆,章守信拿把切菜刀好容易撬開了那個鐵皮家伙,一種奇異的氣味撲出來。章槐奔到灶火拿來個調(diào)羹勺,挖了一點,放到嘴里,一股子酸怪味,可是現(xiàn)在顧不得了,只要是吃的就中。
廟門口,常有孩子圍著外號叫燒包的,聽他讀《西游記》,講《水滸傳》。
燒包其實年齡不大,可他留起了胡子,執(zhí)著地穿著補了好多補丁的長衫,表明他的出身或者見識與一般莊稼人不同。據(jù)他自己說,他祖上都是識字人,有留下來的一套《西游記》和一本沒皮的《水滸傳》為證。燒包算是讀了幾年書,不知讀得怎樣,總之是肩也不能挑了手也不能提了,家里的地一代代經(jīng)管不好也都變成人家的了,他常年在學校門口賣點小東西,掙小孩子的錢。大人都沒錢花,何況小孩子,手里能有幾個小錢?等到咬咬牙送到他手里,那利潤就少得可憐,基本上常年顧不住一家人的生活??扇思议L衫不脫氣派不倒,時間長了人送外號“燒包”,像章柿這樣大的孩子壓根就不知他的真名,認為他生下來就叫燒包。當面叫到了他,他也不惱,他說,不是誰想燒就能燒的,那得祖上有家業(yè),那得能掀開《西游記》不打絆地念下去,那得合上《水滸傳》也能說出里面誰跟誰是咋回事。
現(xiàn)在,大家愛圍住燒包,聽他念僅有的一本《水滸傳》,聽武松打虎前叫酒保上肉的場面。瞅瞅,人家武二郎那叫一個氣派,吃肉都是論斤來。孩子們越想聽,越難受,越難受,還越想聽。
章柿放學回到家里,剛想問娘要吃的,娘叫他:“柿,過來,我給你說個事?!?/p>
他走過去,季瓷撫摸著他的頭,眼睛紅紅的:“以后,再也見不到你繩姐了。”
“為啥?”
“賣了?!?/p>
“賣到哪兒了?”
“賣到西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