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進(jìn)站了,兩個列車員抬著他準(zhǔn)備往車下送,連同他那隨身帶的小包袱。一個正準(zhǔn)備下車的男人對抬著的人看了看說,這個人是俺鄰村的,他這是羊羔瘋,不能抬,叫他躺著,過一會兒自己就好了。列車員遲疑了,車上有人說,再看看吧,他要是再不好,或真的死到車上,下一站再扔也不遲。列車員放下了他。
火車載著陽光,一會兒怒氣沖沖地狂奔,一會兒緩緩?fù)O拢跉?,歇一會兒,又輕輕開動。章守信不再抽搐,也不再堅硬,慢慢地,他的身子像冰雪融化。火車一路向南,他像水一樣靜靜流淌。過來過去的人從他身上跨過,有的人不小心踢到了他,他還是沉沉地睡著,溫順極了。
他醒過來,緩緩地坐起,四周看了看,仔細(xì)想想,才知道是在火車上。他看看自己的小包袱還在,放心了,問身邊的人,這是哪兒呀?人家告訴他,前面就是信陽,快進(jìn)湖北了。
后半夜,他背著一小點糧食輕飄飄地回來了。就只是晌午的時候,他吃了一塊從家里帶的苞谷面餅子,就著信陽街頭飯館尋的白湯喝了一碗,除此他再沒有吃啥。袋子里還有一斤肉,不是正地方的。
肥肉切了,擱鍋里煉了油,肉渣剁碎,和幾斤蘿卜攪在一起,一眨眼就不見了肉渣的蹤影。包了扁食,這就算過年了。
章四海叫他的小婆給端來一塊豆腐,章守信堵到灶火門口,大聲地叫她再端回去。她娘趕忙接了豆腐,埋怨章守信不懂道理,謝了那小婆,把碗還給人家。用那豆腐做好了菜,章守信不吃。他站在院子里大聲說,我看我不吃他的能不能餓死。
從夏天借糧交公那時起,章守信就惱了章四海,在門口碰上也不再叫他叔,他還想著,等他吃飽了,有勁了,早晚得找個碴兒打這老家伙一頓出出氣。
在說書人的嘴里,冬去春來,多么輕松美好,上下嘴唇一碰,可對于餓肚子的人來說,春天是最難熬的季節(jié),每一天都是嚴(yán)峻的日子,拿什么來填那個沒完沒了的無底洞呢?翻過了年,日子更不好過。漫長的春季,任啥吃的都沒有,多數(shù)人家面缸里光溜溜的。
章四海家的豆腐也越磨越少,因為豆子越來越少了,豆腐對于饑餓的人來說成了奢侈品。終于有一天,他家的豆腐房不再冒煙。原指望見天用賤價買點豆腐渣充饑的人更慌了。
小季灣傳來消息,土匪又把季瓷他侄弄走了。關(guān)在家里的花門樓上,放在糧食囤里,派人捎信來要錢。季先生把地賣得只剩十畝,還是湊不夠人家要的數(shù)。地價越來越不值錢,三四十斤小麥就能換一畝地,最后季先生托人告訴土匪,就這點錢,先給你們,只求別傷著孩子。
饑。饑。這種折磨人的感覺在每個人的肚子里擰著,揪著,像是從肚子里伸出了枝枝杈杈的小手,在你心上抓著,撓著,叫你不得安生。人們盼著夜長一點,再長一點,天一黑早早上床睡了,天快晌午再起,這樣就少吃一頓飯。
章柿不上學(xué)了,他說不上學(xué)就能少吃點飯,就能天天在床上躺著不動彈,只等瞌睡來,一個瞌睡接上一個瞌睡那才好哩。季瓷說,不上就不上吧,回來拾柴火,過了今年,吃飽了飯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