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是高級調酒師,要是他親手調制雞尾酒,會帶出一點四十年代上海酒吧的余味:魯莽而興致勃勃的,好像一個激動不安的少年。1980年領他入行的師傅,是前錦江飯店酒吧的金師傅。阿旺上臺面調酒時,阿四才剛進酒吧間,只能送送花生米,收收酒杯,迎迎客人。那時他在阿四眼里很老派,簡直好像從歷史書里掉出來的人物。直到現(xiàn)在,阿四歇下來時,還是喜歡看他招呼客人。他有種酒吧靈魂人物的氣派,就像一根調酒棒,能將一切攪和在一道,融融一堂。早先他的手粗壯,與瘦削的身胚不合比例。如今他在昏暗的店堂里優(yōu)游穿梭,就像一條魚缸里的熱帶魚,或者像一個終日混在酒吧里,落拓卻不掩一股風流氣的公子哥兒。
接著,燈影里走進來一個老人,他是老年爵士樂隊的成員,拎著一只黑色的包。父親那一代人走向自己的工作時,就是這種莊嚴而謙卑的姿態(tài)。父親這代人特別在走路上向外國人看齊:外國人走路,不怕踏死螞蟻。阿四想起父親的語錄。
不一會,爵士樂隊的老人們陸續(xù)到齊。二十七年來天天晚上都是這樣。一架鋼琴,一把小號,兩把薩克斯風,一個貝斯提琴,還有一只爵士鼓,一共六個老人。不知為什么,酒吧里的人都管他們的演奏叫“敲”。也許因為敲爵士鼓的程先生給人的印象太深,那響亮而拖沓的鼓點夜夜八點準時響起,沒有周末和休息天。當年在樂隊里,敲鼓的是程先生,吹小號的是周先生。后來,程先生過世了,周先生吹不動小號了,漸漸最早的樂手都換為新人,但樂隊的歌單依舊,夜夜都是一樣的老歌,這些年來阿四已聽得爛熟,比小學時背過的乘法口訣和毛澤東的老三篇還熟。
鋼琴奏出《慢船去中國》的引子,阿四聽出來,琴弦聲音松弛,應該請劉師傅來校正了。劉師傅是從上海樂器廠退休的校琴師傅,他的電話就抄在紙上,貼在吧臺后面的墻上。但大家都沒去叫,很快就要關門,大家都松懈了。
阿四五歲那天的夏天,被父親帶來飯店上暑托班,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和平飯店。然后,父親退休,全家人在父親工作了一輩子的龍鳳廳吃了頓飯,一方面慶祝父親退休,另一方面慶祝阿四頂替父親進了飯店。轉眼,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徒弟也退休了,轉眼,自己也在這里工作了一輩子,也要退休了。退休好像是夢里發(fā)生的事,但阿四連做夢都沒想到過飯店會歇業(yè)大修。她心中根深蒂固地覺得飯店是至高無上的,也是萬壽無疆的。
這種孩子氣的信念,來自阿四暑托班時代的印象。在阿四小時候,和平飯店為職工子弟辦過幾年暑托班。她永遠也忘不了樓上那些門廳,它們像戴在頸上的珍珠一樣溫暖而光耀。門廳后面就是通向客房長長的走廊,那里悄無聲息。壁燈一盞接一盞,一直通向深深的盡頭。那金黃色的燈光是那樣均衡沉著,阿四從來未在其他地方見到過這樣的燈光。這里是整個大樓唯一完全聽不到海關鐘聲的地方,安靜得耳朵嗡嗡叫。第一次父親帶自己從暑托班教室到龍鳳廳父親的廚房里去的時候,阿四跟父親穿過飯店,她緊緊捏著父親的手,被這迷宮一樣神秘而安穩(wěn)的地方嚇住了。
父親就在餐廳拐角大紅門里的廚房工作。廚房的大紅門上裝飾著擦得黃澄澄的銅片,花紋很復雜,他穿著白制服,戴著一頂高高的白帽子,氣度非凡。阿四緊緊握住父親肥大的食指,心里真是驕傲極了。
今天阿四下午上班時,特意到飯店上上下下走了走,算是告別。在龍鳳廳廚房門口,眼睛一閉,父親當年站在那里,威風凜凜的樣子就浮現(xiàn)在眼前的黑暗之中,從前心中的驕傲也浮現(xiàn)了。
阿四年少時,正是中國全面封鎖的時候,市面上連黃油都少見,更不用說西餐廚藝變化的消息。淮海路上的西餐店大多改成餛飩店,可父親僥幸在和平飯店工作,西餐材料雖然短缺,但西餐廚子他十足做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