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桂花酒(5)

成為和平飯店 作者:陳丹燕


從龍鳳廳,經(jīng)過裝飾著拉里克玻璃燈罩的走廊,阿四去看了看和平廳。和平廳在歇業(yè)前的最后一周就已停止預(yù)訂。雖然紅色的絲絨幕緯都還像原來一樣掛著,拼花地板也像從前一樣油亮油亮的,但不知為什么,大廳的回聲聽上去那么空曠和遼遠(yuǎn)。當(dāng)年貝拉·維斯塔舞會時,一百六十位客人的晚宴,也是沙朗牛排和洋蔥湯。父親當(dāng)年已經(jīng)退休了,又被請回來幫忙。阿四也被借到樓上餐廳幫忙,她負(fù)責(zé)倒酒??吹椒?wù)生們托著父親做的牛排,筆挺地魚貫而來,她覺得真是驕傲。

阿四聽到大門敞開的大廚房里有說話聲。

一個憤懣不平的聲音說,“前天廚房里的人都走光了。一句話也沒有,連再見都沒有。就來了個人,宣布說:明天你們不用來了。就這樣,心寒哇?”

另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心寒啥?這就是和平飯店。你以為還會如何?想當(dāng)年,他們從外國人手里搶過來的時候,不也是將人家趕出門去算數(shù)。所以后來開博物館,什么也找不到。真正活該?!?/p>

這些天來,飯店里的各個部門都在陸續(xù)關(guān)張,四處都可聽到這種牢騷,國有企業(yè)本來就牢騷多,遇到這種時候,當(dāng)然就更多。阿四想,也許等今天營業(yè)結(jié)束后,也有個人過來吧臺對自己講同樣的話。也許今夜阿旺也會狠狠罵上一回。要將阿旺逼急了,他那張嘴也會像糞坑一樣臟話四濺,花樣百出。只有那時,他早年的經(jīng)歷才會像復(fù)寫紙上的痕跡一樣顯現(xiàn)出來。

阿四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沒有什么抱怨,遺憾卻是有的。她遺憾自己終于不能與父親比,和平飯店的酒單上,竟沒有一款雞尾酒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

阿四眼簾往上一撩,她明亮的眼睛好像顏色幽深的水底浮起的魚脊,閃爍著明亮的天光。眼睛熱乎乎地亮了起來,將整張圓大的臉龐照亮。她喜氣洋洋地招呼走上前來的夏先生與愛麗絲,一邊伸出白胖厚實的手掌來,翹起雪白的小指,用食指與中指將吧臺上細(xì)細(xì)地一抹,發(fā)牌似的排出兩張杯墊,端端正正放在老人們的面前;再拿出兩只玻璃杯,給他們嘗酒用。這是老客人的待遇,偶爾來喝杯雞尾酒的客人,只能靠運氣,才能喝上對口味的酒。

“這趟夏先生回來得巧不過,再晚一歇,我們這里大概就停止?fàn)I業(yè)了?!卑⑺恼f著,返身去拿蘇格蘭威士忌出來,老先生最喜歡這蘇格蘭威士忌里的泥炭熏烤過的味道。她將酒瓶轉(zhuǎn)到有商標(biāo)的一面,給他過目。

“這次夏先生就不要自己開瓶了吧,喝不光浪費的。”阿四頓了頓,輕聲說。她轉(zhuǎn)臉又對燈影里的愛麗絲說,“我們要停業(yè)了,所以平日里藏著不舍得用的桂花陳酒,現(xiàn)在倒都放開用了,你也是運氣好?!睈埯惤z窄小白皙的臉好像一只氣球般地,在暗影里浮動著,笑意飄拂。她喜歡喝甜的,喜歡用大紅的唇膏。這些年來她好像是住在保鮮膜里,一點不變。

“這次算是特意回來的,只怕你們已經(jīng)歇了?!毕南壬f。

“那么,照牌頭,先來一杯和平飯店,一杯上海?”阿四笑問。

“噯。”夏先生答。

看見阿四,心里最豁亮。愛麗絲笑瞇瞇地望著阿四說,阿四越長越福相了。

“老了呀。胖出來了?!卑⑺男χ檬直衬チ四ト?,說。

“從前我外婆看媳婦,指定要下巴厚嘟嘟的人,福答答的。其實就是阿四這種面相呀?!睈埯惤z說。她外婆家的祖上是清末上海灘上有名的大買辦,但此后的世世代代,都是吃喝玩樂的專家,一直玩到山窮水盡。夏先生與她相識在一個同學(xué)的家庭舞會上,夏先生家里有祖?zhèn)飨聛淼慕鸬?,由家族里的大人管著,家世富而不貴,好在年輕人就是聚在一起玩玩而已,其他都不用太計較。說起來,那時他們都還是高中生,只曉得聽爵士樂,跳水兵舞。后來解放了,夏先生的父母害怕,便宜出讓了股份,闔家搬去香港。愛麗絲留在上海。直到八十年代,夏先生才敢回上海來探親。愛麗絲的丈夫早已在1957年自殺了,他們這才又來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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