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福順老漢對南山說:“夏收了,你與耿子也該下灘了。”南山說:“我們明日就去。”福順老漢說:“再不讓你下灘,我看把你就要急出病了。”
一秋一冬又一春,呆在偏院的南山窩得慌哩,慌得就像老大老遠的天空縮成了一張透明的袋子焐在他頭上,感到快要憋得透不過氣了!他想快快逃離齊宅,在那闊闊大大的黃河灘上、在那無邊無際的天底下、在那渾渾濁濁的泥水里,奔一氣兒吼一聲滾成個泥蛋子,把墜在心里的那塊石頭卸了。南山最怕背上心債,不能還。
為的還是桂花送給他的那雙新棉鞋,他恨自己為啥沒向人家說個謝字哩。獨獨坐在窯里,望著鞋底上細細密密的一針一線,南山就能感到桂花做得多么不容易,白日里要忙齊家的事情,只有在夜里才一針針的做,不知耗了多少時日才做好了這雙鞋!可你南山?jīng)]給人家一口熱乎氣兒,讓人家寒心不?!后來一想反正桂花還要來哩,到再見面時要好好謝一聲。正月初一早上,南山取去那雙新棉鞋在腳上比劃了一陣,舍不得穿了,生怕自己一雙臭腳把它污了,想等到桂花來了,再穿上讓桂花看那新嶄嶄的樣子。等到初五桂花沒來,又等到正月二十幾,才聽程興說桂花娘的腿給摔折了,南山悔得腸子都快斷了。日里多時守在偏院,聽那酸棗說些有一沒二的浪蕩話,不覺煩起這不大正經(jīng)的女人;有時看見程興粘在她跟前,又覺得程興好沒式樣,既然結成了親兄弟,有心說他一聲往后離這女人遠些,免得遭人彈嫌。又想說這話不合適,這不是挑事兒嗎?心里背著悔債,眼前又處處看不慣,南山直想早日離了偏院,過他那早出晚歸的泥水日子。
吼了《石炭調》后,南山覺得心里松脫了許多,才與耿子蹚著土面子向大坡下奔去??斓狡碌讜r,猛里從茂密的棗林里沖出一個歪戴子的中央兵,掂著槍橫在路上。“干什么的!”
南山說:“挖石炭的。”歪戴帽子罵罵咧咧起來,“他媽的,禁灘了不知道?滾回去!”
南山一聽,把身子上前一挺,喝道:“禁灘就禁灘,咋罵人哩!”
歪帽子的斜著眼瞅著南山說:“老子就罵你,咋的?我看你是欠揍了!”掂過槍托就要南山胸上搗去。只那眨眼間,南山閃身一躲,上手抓住槍身,猛一摔,就把那歪戴子的摔在地上。這時,從樹林里又鉆出一個兵,趕緊跑到南山說:“沒想到這位大哥還是個火性子。咱們都是農(nóng)家爹娘生養(yǎng)的,犯不著動怒。怨我這兄弟不會說話,也是為你們好,共軍快要打過來了,炮彈可是不長眼的,快回去吧。”南山緩過臉說:“還是你這個大哥會說話。都是爹娘養(yǎng)的,別老想抱著槍桿子欺人。”把槍一扔,推上獨輪車就往回拐去。
直快到坡頂時,耿子似乎才緩過那的緊張心情,“南山,你真是吃了豹子膽,咋敢跟當兵的動手哩!你咋就一下把人家的槍給摟了?”南山說:“慫兵一窩,你只要不怕死,他就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