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見到李安的人，言語一接，一種頭緒繁多的底色慢慢淡淡地浮現(xiàn)。因為慢，需要回味，因為淡，需要留白。

從某個角度望過去，他像古代人，沒有近人彪悍的“自我”——也有可能，他內(nèi)在的“本我”已經(jīng)強大到超越了形式上的“自我”。他的做小伏低不是一種姿態(tài)，更像是一種習(xí)性，一種道家的無我無執(zhí)、練神還虛，長在他身上了。那些場面中人喜歡拿來撐場面的東西，比如知識，比如所謂上流社會的縱橫交錯，他好像都不覺得是可以用來說的——不好意思或者不消說。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是儒家的，彬彬有禮，不遠不近，但又是重人情的。他的眼睛里總浮著一層溫潤的水氣。1993年《喜宴》在柏林電影節(jié)拿了金熊獎，李安穿件灰綠色羽絨服去領(lǐng)獎，正下雪，媒體一擁而上，朋友忽然迅速扒下他的舊羽絨服，把自己的呢子大衣往他身上一披，讓他走上紅毯。那天晚上很冷，朋友始終穿著單薄的西裝，手里拿著他的羽絨服，李安說，他很長一段時間心里都記掛著這件事。早年在紐約一起窮開心，后來為《臥虎藏龍》作曲的譚盾講過一件小事情：“我太太坐月子的時候，他打個電話說：‘我要路過，看一下你太太?！?dāng)時我很奇怪，第一次接到朋友這樣的電話。他專程跑來送一個帶‘佛’氣的臺灣瓷杯子。他跟我太太說：‘坐月子，用這個杯子喝水比較好?！矣X得李安有一種很淡的深情。”

換個角度看，他又是極新穎極現(xiàn)代的。他對電影新技術(shù)毫不遲疑的擁抱，抓住電影每一寸“著色相”的機會求新求變，好像始終停在18歲?！毒G巨人》是根據(jù)暢銷漫畫書The Hulk改編的，開場鏡頭以“閃電交錯”（lightning mix）的方式呈現(xiàn)，典型的恐怖片開場；然后是分割畫面——來自漫畫書一頁上有好幾個畫面的啟發(fā)；多重畫面——“我不僅僅想剖析動作，還要剖析信息，我要通過多重畫面提供更多的信息”；狂放的剪接——“我甚至想在同一個畫面里塞進不同的時序。過去一百年的電影史上，每個人都做過時序上的剪接，借此串聯(lián)起人和事件，而我做的是空間上的剪接！這才炫?！逼杏昧巳齻€畫面拼出詹妮弗·康納利、埃瑞克·巴納和喬什·盧卡斯三個人的凝視……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造浪，馴虎，拍真人3D，登峰造極。只有當(dāng)說英語的李安講出他腦子里在琢磨什么，聽到那些帶著紐約腔的“這很過癮”“十分有趣”“這太爽了”，聽他講11月11日即將上映的《比利·林漫長的中場行走》，你才有可能觸到一點點18歲電影少年的狂熱和勇敢，瞥到一眼那個一往無前伺服電影的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