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的火車總站是上世紀 70年代以前最重要的香港地標,從港島望去九龍半島,橘紅色的歐風建筑矗立海邊,鐘樓插天,鐵路鋪地,一列列墨綠色的車廂朝北進出,宛如跳躍的心臟在替這個城市以至整個中國輸血打氣。兒時從這里搭車到新界旅行,我被母親牽著手,和姐姐,在昏暗嘈雜的車站內(nèi)四處張望,又高又寬又圓的屋頂深處,竟有雀鳥飛翔,還有窩巢糾結(jié)于橫梁角落,那里,仿佛隱藏著另一個神秘世界。車站內(nèi)外到處是攤販,蒸粟米,炒栗子,雞腳豬腸鵝掌墨魚,嶺南雜食喚得出名字的幾乎都找得到,還有喊賣五花茶和竹蔗水的老婆婆,乘客付錢后或在歐式梁柱下站著吃喝,或把食物帶到車上備用享受,清楚折射了中國人慣有的腸胃焦慮,也構(gòu)成了一幅略帶喜感的殖民地眾生相;這里,紅塵滾滾讓人舍不得離開,仿佛一旦坐上火車,啟行了,北上了,便是陽關(guān)之外無故人。
而那年頭搭火車于我其實亦是一樁恐怖事件。火車往北開往新界,必須穿越三四條隧道,廣東話叫做“火車過山窿”,隧道極暗,有長有短,短者二十秒走完,長者需時一兩分鐘之久,對孩子來說,幾乎等于永恒,我常擔心當火車走出隧道重見光明,身邊的親人都失蹤了,剩我孤零零一人,被賣到遙遠的地方。
搭火車的另一則恐怖感覺源自于那道沉甸甸的車窗,那年頭,窗戶可以往上推,只靠左右兩個小鐵扣拴住,有一回我把頭伸出窗外吹風觀景,父親在旁被嚇得驚叫,急忙阻止,兒啊,千祈唔好啊,以前曾有車窗突然往下掉,像斷頭臺一樣把一個小孩子的頭顱斬下,難道你也想變成無頭鬼 ?
聽后,膽小的我渾身冒汗,晚上回家還真夢見厲鬼橫飛。
多年以來我一直懷疑“車窗墜下,斬斷頭顱”之說只屬父親瞎編,從無此事,然而懶得查證,反倒是自己當了父親之后,每回帶著女兒在歐洲旅行搭乘舊式火車,為免她像當年的我一樣把腦袋伸出窗外,我便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對她施以恫嚇,囑咐她小心腦袋被齊頸斬斷。日后如果女兒當了母親,說不定亦把這番恐嚇言詞流傳下去,流傳久了,便成“家族傳統(tǒng)”。
香港火車的車廂設(shè)計早就改良了,車窗沒法開啟,尖沙咀的火車總站亦早于 70年代被港英政府以“社會發(fā)展”之名拆掉了,只留下鐘樓聊為見證,當時曾有香港士紳專程前往倫敦向英女皇請愿,要求保留火車站,但殖民地主子對于殖民地建筑向來寡情, no,嚴詞拒絕,賺錢至上,懶理一切煙消云散。我也有很長一段日子忘記了火車總站的存在,直至到了英國 Kings Cross火車站門前,錯把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所有記憶煙云于瞬間攏聚,想起那年那月,想起我的母親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