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照
還好沒有花環(huán),還好也沒有哭哭啼啼,冷靜地度過從辦完柜臺手續(xù),到通關登機之間的等候。
那不是我第一次搭飛機,那也不是我第一次長期離家,不過畢竟是我第一次離開臺灣, 1987年 8月,要去美國念研究所,畢竟那是我第一次在不曉得回程時間情況下,離家遠走。
那是一個曖昧、過渡的年代,舊的習慣成規(guī)逐漸淡出了,然而新的預期卻尚未來到,一切就都帶著有點尷尬的氣氛。早幾年,出國離鄉(xiāng)是大事,大得不得了的事。拿到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意味著可以逃離臺灣,一方面是逃離那令年輕人窒息的威權(quán)管制,另一方面是逃離那始終籠罩在年長者心頭的大陸攻臺陰影。沒有人會期待去美國只是念個學位,然后就回到臺灣。逃出去,逃到美國去,要相見也是在美國,或世界任何其他地方,但就不會是臺灣了。老的、少的,心中都有同樣的預期。
直到重逢的那一日,卻不知是否重逢有時,甚至還沒有開放觀光,一張美國來回機票要花掉上班族三個月薪水,能去嗎?怎么去?所以淚灑機場,老的少的哭成一團是每天都要上演好幾次的畫面。
至于花環(huán)則牽涉到社會上對于美國的瑰麗想象。正因為大部分的人沒有去過美國,所以可以將各種最美好的想象投射在美國那片土地上。一個青年得付出多少努力,通過多少考驗,才去得了美國。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學、考托福、考 GRE、申請學校、爭取獎學金、籌措所需的財力證明,一關一關過,才終于拿到簽證、買好機票,到達離別的機場。
那是了不起的成就,那更是件光耀門楣的事,值得用頸上一個個花環(huán)夸張標顯出來??窗。@個人,這個要去美國留學了的人!那些花環(huán)如此對著周遭的人無聲叫喊著。
1987年,機場上偶爾還有花環(huán),更常有眼淚。但不是我。就在我上飛機之前半個月,臺灣解除了長達三十年的戒嚴令,整個社會騷動討論著什么時候會進而解除報禁,又什么時候可能解除兩岸之間的徹底隔絕?許多大學時代的同輩朋友們,投身參加校園的學生運動,勇敢撞擊國民黨對于校園的嚴格管制。還有方興未艾的街頭群眾集會,正在各個角落隱隱然醞釀著。
我知道我不可能放棄別人眼中如此值得羨慕的哈佛大學入學許可及獎學金,無論如何不能這樣對待一路寬容我的父母。但同時我又明白知道這趟旅程將使我錯失什么。我是學歷史的,學歷史的過程中,最重要的訓練就是討論、辨識重要、關鍵的歷史事件。歷史在這里轉(zhuǎn)彎了,歷史在這里進入下一個不同的時期。
臺灣歷史將要發(fā)生的大轉(zhuǎn)彎,就在我眼前。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參與其中被浪濤卷來卷去,或許有機會左右浪濤的,是我認識的朋友們。但我卻要 在這個節(jié)骨眼離開,注定錯失參與、見證歷史的機會,站到太平洋的另一岸,做一個旁觀者,如同面對所有我讀到的歷史事件一般。
我不甘心這樣離開,還沒離開,我已經(jīng)在計劃著回來,因此我不會有離愁,我更不會有光榮走上生命下一個階段的感受。這樣的心情,感染了送行的家人吧,我深深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那種不愿離開他們的態(tài)度,甚至強過要去服役當兵時。
飛機起飛了,臺灣在窗外,在我腳下,接著在我身后,我想的不是自己離家遠去的事實,而是讀過的“留學生文學”作品中的種種片段。那種生命有計劃地斷裂,斷裂真正發(fā)生了帶來的悚然茫然感受,一時弄不清楚該要如何連結(jié)起飛之前與起飛之后生命的失落。
飛機不斷升高,升到云層之上,本來被云層遮掩的太陽完整照耀著,空中小姐開始在艙房中忙碌準備餐車,我心中暗暗下了決心:不管在美國發(fā)生什么事,我都要回來,我不要那種斷裂的生命,臺灣才是我宿命的、不改不能改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