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誦讀的聲音不知不覺放緩了,有了一點瑯瑯的韻律。他甚至有意識地跳過了一些過于殘忍的例子——比方說,有個女人,為了不改嫁,拿銀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嚨,生生掙扎了一天一夜才死;還比方說,有個女人,在馬上就要臨盆的時候丈夫突然落水溺亡,她在守靈的夜里撞了棺材,腦漿迸裂,人卻沒有馬上斷氣,卻在這撞擊中驚了胎氣,她死的時候嬰兒也死了——嬰兒的腦袋已經(jīng)出來,身子還在她肚子里;還有個女人自己跳進了燒著開水的大鍋里,人們把她撈上來,救活了她,從此她帶著一個怪物一般的軀殼活著,她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節(jié)婦,殉夫未死,卻也拿到了牌坊……
唐璞跳過了所有這些記載,他只把那些輕描淡寫的“自縊而亡” “溺水而亡” 之類的讀給她聽。不過他不知道,令秧其實早就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她清楚有個聲音在持續(xù)著,可是就像知道雨水滴落在屋檐上而已。她的腰支撐不住了,不得不用胳膊撐著蒲團,她覺得自己像個木偶,若不是有提線抻著,四肢早已散架。門婆子時不時會走進來,為長老們添茶。終于,也靠近她,在她身旁的地面上跪下,擎著一只水碗,喂她喝下去,似乎門婆子知道她的胳膊已經(jīng)抬不起來。周遭突如其來的寂靜刺進她的耳朵里,她揚起頭,靜靜地看著六公的眼睛。
“又給你念了兩個時辰了,唐王氏?!?六公的嗓門比昨晚小些,更家常了點,大約也覺得這戲沒那么好看了,“你明白了點兒什么沒有?”
“我依長老們的意思。” 令秧心無城府地笑笑。長老們面面相覷,神色驚喜,十一公道:“這話可就岔了,這不是我們的意思,這是天道?!?/p>
“我死就是了?!?令秧的笑意更深,“我夫君走了,我也該跟著,長老們滿意了嗎?”
“天佑我唐氏一門,難得有唐王氏深明大義。” 六公突然間聲若洪鐘,祠堂里所有坐著的老人們都跟著笑了,好像看戲的時候心照不宣地知道什么地方有個好。
“只是六公,那毒藥,我實在喝不下。我一個婦道人家,膽子太小。我上吊行不行?” 唐璞默默地合上那本冊子,垂手侍立到一邊去,經(jīng)過令秧的時候,他的腿極為小心地一閃,怕碰到她。
“也好?!?六公向唐璞道,“馬上叫你的人去準備點白綾過來,要上好的?!?/p>
“依我看……” 長老中那個從未開口說話的老人放下了茶杯,跟其他長老比,他面色上泛著奇怪的紅潤,“在祠堂自縊,不妥,打擾了祖宗們的清靜不說,祠堂這地方,可是一點穢氣都見不得的。”
“這容易?!?十一公擺擺手,“叫人押著她回她們家里不就得了。在自己府里自縊,說出去也沒有不妥的地方?!?/p>
“只怕又生枝節(jié)?!?/p>
“這話糊涂,誰又敢生什么枝節(jié)?哪個不知道這是整個宗族的頭等大事,我倒借他個膽子……”十一公的胡子伴隨著說話,一飄一飄的。
線斷了。祠堂的屋頂在不停地轉(zhuǎn)圈,就像小時候哥哥給她做的那個陀螺。眼前的一切隱匿于黑暗之前,她覺得自己能稍微看清的,是唐璞俯下來的臉。然后,她真以為自己用不著上吊,就已經(jīng)死了。所以她不知道,門婆子沖上來掐了一陣她的人中,未果,又搭著手腕把了她的脈。
門婆子不慌不忙地對六公說:“老身略略通得一點岐黃之術(shù),唐夫人的脈象,怕是喜脈。不敢亂說,還請諸位長老趕緊找個大夫來給瞧瞧?!?/p>
祠堂里頓時嘈雜了起來,似乎沒人再在乎打擾到祖宗。唐璞微微地攥住了拳頭,也許她用不著去死了——正因為這個,他胸口才劃過去一陣說不清的疼。
唐家大宅里,不少人都度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