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時飛機內一些人陸續(xù)醒來,各自頭上的小閱讀燈一盞盞間錯點亮,像溪畔草叢里的螢火蟲。開始有人跟空姐要泡面。你知道在那封密空間里,泡面熱騰騰的煙氣最帶有一種暴力的感染。馬上四面八方都是那窸窸窣窣吸食軟面條的聲音,那肉臊包油渣在滾水中泡開的濃郁香味。許多人排隊在那小折疊鋁門廁所外的暗影,里面人打開門時還聽見真空抽吸馬桶咽喉那呼喇一聲巨響,將糞便或衛(wèi)生紙攫吞而去。他說,我真是不敢相信:在我們的下方,周遭,是一片美如夢境的月光海;但在這個一萬英尺高空的飄浮金屬艙內,卻像是一個泄殖腔充滿了人類吞咽咀嚼和排泄的聲音和氣味。
以上這段文字(或畫面,或一難以言喻在里在外在上在下的妖仙幻境),是某一次我在凱麟那堆滿古代之物的時間之屋里,像被魔法師用他那萬花筒寫輪眼盯住的凡庸之人,聽他描述那極限光焰一閃即滅的絕美。事實上,我回家之后,只要努力回想,盡量一字不漏記錄下他說的每一細節(jié),出來后就是一段我小說里最乖異、凄清、艷絕的段落。他家族祖父輩的故事;他曾撞見的大自然的異景;年輕時某一個美麗女孩那光霧模糊的宿舍;憂郁癥時光那像深水下閉氣泅泳的經驗……
凱麟是個不斷把“觀看”這件事,在虛空抽象界翻剝再翻剝,將“所有的”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另一維度飄浮、釋放、纏舞,這樣的一個說故事者。某些時刻,我覺得他在透過描述一個逝去之物(或景、或人),傳授我“如何看”的技藝。
多格柜是祖父的,小時候我常在他房間里輪番打開每格抽屜,希望能有驚喜。當然,抽屜里的東西從不曾改變,是老人棄置遺忘的陳年藥包,年代久遠不知為什么被收起來的各式紙條,早已停擺廢棄卻舍不得丟掉的旅行用鬧鐘,一大把不知年代的日本鎳幣,放大鏡與老花眼鏡等被世界遺忘的雜什。
凱麟的這些收藏物的照片和充滿靈光的文字,很難不讓人想起張岱的《陶庵夢憶》,本雅明的《拱廊街計劃》,艾柯的《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一種失落之物的搜尋淘回,堆疊成另一個神靈的、鬼魂的世界。
本雅明講到卡夫卡的世界,“音樂和歌聲是逃遁的一種表達,或至少是一種‘抵押’。希望的這種抵押,我們得之于那個既未成形又瑣碎,既給人慰藉又幼稚可笑的中間世界,而助手們在這個世界里如魚得水?!碑斎淮颂幬译y免附會凱麟這本書中,那作為“抵押”的昔時之物,或透過不在場的這些“物在人亡”的某種古老靈魂(或臺灣老一輩人噤語的無意義凋萎審美教養(yǎng)之花瓣)的表達,一些卡夫卡式從“中間世界”穿透過來作為信使的“助手”,是這些他筆下深情款款的收古董的老人:興仔、春仔、徐仔、小馬、謝桑、阿?!?/p>
恰好本雅明在論及卡夫卡的這一段落后,提到“有一張卡夫卡小時候的照片”:
“那雙無比憂傷的眼睛看著眼前擺好的風景,一只支棱著的大耳朵聆聽著這風景。”
他提到卡夫卡“托付別人銷毀自己的遺作”,“卡夫卡活著的每天都得面對難解的行為方式和含混不清的宣告,他可能想在臨終時,以牙還牙地至少報復一下他的同時代人。”
這還是讓我想到凱麟那一屋子堆滿遮蔽通道、鬼影幢幢的古代之物:古代屠戶之吊鉤,幾十尊睜眼或閉目之石佛頭,扛廟基座的“憨番”、劍獅,在深夜讓我這樣的訪客起雞皮疙瘩的機械鐘從死蔭之境傳來的當當自響,廁所里漂著浮萍的磨石豬槽……
我好幾個夜晚待在他的這個各自禁錮了不只是消逝的古代工藝,且消逝的那紊亂了時鐘的孤立之物的所在,它們原本是栩栩如生展開的一幅“東京夢華錄”、“陶庵夢憶”、“清明上河圖”……但那是一個被卡夫卡式的助手們變裝的販仔們,從臺灣各處近乎超現(xiàn)實的“惡土”、荒原礫地頹毀老屋中被掏挖出來的“消失的、已不存在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