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推薦序一(4)

祖父的六抽小柜 作者:楊凱麟


我總在他那些膨脹著時光幽靈之“繁”與“重”、長期猙獰,但一眨眼只是木頭暗色、礦彩、金漆的層層堆疊的古董櫥柜、佛像、灶椅等的“物之陣”中,被他那些故事迷惑得不知如何是好,慢慢才理解那或如他說??碌摹凹词刮膶W(xué)(語言)已因越界練習(xí)而徹底空無……重點是被褶曲之物則是其經(jīng)過的痕跡”。那些故事、觸覺、味覺、光影、丑怪而難堪的暴力密室里所有人愕然被琥珀凝固的姿態(tài)樣貌,美好的感傷的、一個之后即使google也搜尋不到她的名字、自人間蒸發(fā)的女孩……關(guān)于性的一條記憶走廊,那些老人無言地談判交易著那些隨他們一起進入“死時光”的舊壞之物,那些診所長椅、柑仔店玻璃櫥……對我這樣一個外省孩子,一個胡人(蠻族)而言,那樣的中年哀樂唏噓說聽故事,其實是一個被他的“褶曲”無限打開、暫時又不那么空無(因為有那些古董“物自身”的時光尊嚴(yán))的語言折返,形成一種贈予我的“臺灣”(或不應(yīng)用這個雜駁考古層面的地理名詞,而應(yīng)說,他那神隱的祖父)的啟蒙。一種少年同伴的時光冒險邀請。他像個孤兒,打開他自己亦弄亂了整疊迷宮地圖的他的“單向街”、“拱廊街”,無法將那些殘骸、碎塊拼綴回一幅文明街景的“千重臺”、“根莖”、“多重鏡像”與“異托邦”。

凱麟的這一系列文字,特別讓我想起我愛的波蘭小說家布魯諾?舒爾茨的一個短篇(可能是他小說中我最喜歡的一篇)“肉桂色鋪子”。故事大約是在一個冬夜,這個少年跟著他的父親(無精打采、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去一座劇院,原本該是一場展開巨幅幕布虛幻輝煌的演出,這時這個父親卻發(fā)現(xiàn)自己把裝著錢和極端重要文件的提包落在家里了。

于是非常奇怪的,父親派這小男孩獨自跑回家拿那只提包。問題是,舒爾茨這樣寫著:

在這樣的夜晚打發(fā)一個小男孩執(zhí)行一件緊迫而重要的差事真是太欠考慮了,因為在這種若明若暗的光亮中,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縱橫交錯,很容易讓人迷失。

小男孩穿過一片城邊緣的“肉桂色鋪子”:

這些其實挺氣派的鋪子晚上都開得很遲,從來都是我最心儀的目標(biāo)。光線很晦暗,陰沉而肅穆的店堂里彌漫著油漆和香火的氣息……你可以見識到孟加拉燈、魔盒、早被遺忘的那些國家的郵票、中國剪紙、靛青顏料、來自馬拉巴爾的假珠寶、異國的昆蟲、鸚鵡、石嘴鳥的蛋、活的蠑螈和蜥蜴、曼德拉草根、從紐倫堡過來的機械玩具、雙筒望遠(yuǎn)鏡……特別是,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稀罕少見的書籍,以及有著讓人驚訝的版畫和奇妙故事的對開本老冊子。

小男孩且以他的視角,回憶“那些態(tài)度矜持、老態(tài)龍鐘的老板在服侍顧客的樣子。他們眼睛低垂、態(tài)度肅默”……這篇小說最奇怪之處,在于這個小男孩穿過那“肉桂色鋪子”后,似乎迷路(但歡欣好奇)在一片夜間的夢游世界,“天空上布滿了銀色的鱗片”,他穿過小學(xué)校園“有種難以言傳魅力的夜間繪畫課”,他騎上了一匹受傷的馬,穿過父親、老人們皆不在場的“同一個名字但另一次元的那座城市”,最后那匹馬變得愈來愈小,變成一個木制的玩具。

小說的結(jié)尾,這小男孩竟說:“我完全不把父親的提包放在心上。父親經(jīng)常沉迷在自己的各種怪癖中,此刻大概已經(jīng)忘掉了那個丟失的提包。至于母親,我不必太在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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