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人雖然癡迷古物，但其實最喜新厭舊。古董店販售的是新奇──一種因稀罕少見所產(chǎn)生的新鮮感，這是由時間所奇妙給予的商品的剩余價值。喜愛老東西但卻需不斷去尋覓“新的”老東西來過眼或過手，這就是民藝人個性的吊詭之處。于是每個人家里都如臺灣廟宇各種飛檐木雕燈飾層層疊疊的金光巴洛克奇觀，民藝人的一生就像一只辛勤搬回各種遺落人間碎屑的螞蟻，把自己的蟻窩弄成一切古物藝品的大亂斗。

因為追求稀罕所造成的新奇，民藝收藏很奇怪地也會有流行。收藏人看見別人家里晶瑩剔透地擺著某件新入手的寶物，回家后也會開始心癢難捺地想得到一件；看見大家都在搶某一種東西，突然間自己也會覺得非有不可。于是跟幾年前全臺灣島的人突然都很想吃蛋撻一樣，民藝流行過紅黑礦物彩家具、客家刺繡、原住民陶甕、鐵牌、茄冬入石柳神桌、企業(yè)形象公仔、糖果罐、玻璃冰碗……

幾年前因為復古風＋沙發(fā)酒吧（Lounge Bar）蔚為風潮，大家都想擺一組顯示時尚，波普風沙發(fā)于是大發(fā)利市，中、北部的業(yè)者一卡車一卡車地從南部搜購運走。有販仔告訴我他整修并重鋪塑膠皮面的沙發(fā)有兩三百張仍供不應求。

波普風沙發(fā)因為介于六七十年代，與柑仔店收藏有很奇怪的呼應，一邊是居家客廳常見擺設，一邊則是街頭巷尾的店頭風景。當然，更專業(yè)的波普風收藏人會上溯到歐美系統(tǒng)的源頭，尋覓真正的大師作品，這便脫離民藝體系進入世界性的懷舊收藏系譜。專業(yè)的柑仔店達人亦能夠在自家客廳重現(xiàn)一整間六○年代柑仔店的原貌，把玻璃糖罐、煙酒櫥、鐵牌、昔時零嘴小吃、老酒與老味素盒等鋪滿整個空間。要是當時真有這么豐盛華美的店，應該是臺灣柑仔店的旗艦店了。

在波普風的全盛時期我沒能喜歡這種小時候家里亦有一組的塑膠皮沙發(fā)，常見的造型也看不對眼，如果又是重新整治的亮晶晶皮面那就更刺眼了。

大概因為工廠大量制造，材質(zhì)亦大抵不佳，波普風沙發(fā)大都是民藝人最忌諱的合板家具。幾年前這種沙發(fā)的行情其實不高，皮面破損者五百元一只，一千五百元已經(jīng)是品相完整的漂亮家伙。只是這種行情的沙發(fā)都是大眾款，造型實在不敢恭維。幾年前阿澤店里的各種民藝家具里總是夾雜著造型大同小異的老沙發(fā)，看他來來去去似乎真賣得很起勁。

“沙發(fā)酒吧”退燒后許久，我在不同場合里終于很湊巧地找來了三組沙發(fā)。整個人坐進這種填塞稻草彈簧的“膨椅”后，屁股總會有受力不均的異物感，但畢竟比起硬繃繃的太師椅或長凳已經(jīng)是會讓人流淚的天堂了。

波普風沙發(fā)是六○年代北歐家具的臺客化，在封閉的年代里奇異地銜接了世界潮流，幾年前甚至二度回春，風光地一躍成為最潮酒吧與商店的必備裝飾。只是現(xiàn)在幻術再度散盡，波普風又跌回民藝店里成為與柑仔店收藏時代平行的懷舊物件。潮起潮落，世事真難以預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