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從老家離開時,我拿走了這個檜木多格柜。在滿屋子老家具的現(xiàn)在家里,這是唯一一件由家族傳承下來的物件。
家里曾是日式木造樓房,三十多坪的房子卻有兩座樓梯,其中一座更有可讓三四人錯身的氣派,這么揮霍的空間設(shè)計是現(xiàn)在很難想像的。
多格柜是祖父的,小時候我常在他房間里輪番打開每格抽屜,希望能有驚喜。當(dāng)然,抽屜里的東西從不曾改變,是老人棄置遺忘的陳年藥包,年代久遠(yuǎn)不知為什么被收起來的各式紙條,早已停擺廢棄卻舍不得丟掉的旅行用鬧鐘,一大把不知年代的日本鎳幣,放大鏡與老花鏡等被世界遺忘的雜什。
木造房子后來拆除,許多老家具如菜櫥、衣柜、書桌與波普風(fēng)沙發(fā)都不知所終。但這個多格柜卻幸運地免于屋宇搬遷改建的兵荒馬亂,跟著祖父一起搬進(jìn)鋼筋水泥的新居,如是又二十年。
長大后我便未再碰過這個柜子,祖父更老了,胡亂地在柜門與抽屜間釘上鎖頭,緊鎖著他的貴重物品。多格柜沉默地看守著祖父晚年時俯仰終日的二樓一角,成為水泥房間里與老人一起在時間里停止的事物。
最后一次返回老家時,我仔細(xì)地翻檢已經(jīng)荒蕪的七層樓的各個角落,想把屬于自己最私密的記憶涓滴不漏地帶離。當(dāng)時我還不懂得老家具的珍貴,對于臺灣民藝也一無所知,心里只是充塞著不舍,不忍讓一件件伴隨自己長大的器物終被遺棄、忘卻,淪落到陌生人之手。于是在祖父的房里我抱起這只柜子,讓它跟我離開。
一眨眼幾年過去了,我并沒有特別在意這個柜子。直到我漸漸熱衷起老東西后,終于拆除柜子上的鎖頭,把凌亂的釘痕略事補綴,重新擺放在一張檜木賬務(wù)桌上。柜子抽屜里有一只旅行鬧鐘,鐘面是濃亮的黃底粗黑大大的數(shù)字,外款包覆著暗底碎花布。鐘已停擺,旋緊發(fā)條亦毫無動靜,十多年來一直被遺忘在檜木柜某層抽屜的底部。那時仍是我每周六清晨勤赴跳蚤市場的年代,市場里總有一個席地而坐的鐘表師傅幫古董表迷修理他們找來的各種老手表。我把鬧鐘拿給師傅看,他立刻拆開機(jī)芯,撥了一下簧片,要我一周后來取回。
一周后再看到鐘表師傅,他仍如常蹲坐在一把矮凳上,像是想將整顆腦袋鉆進(jìn)手中被開膛破肚的表殼里。他從表殼里抬頭看到我,便從腳邊幾個塑膠皮包里翻找我的鬧鐘,找到后很有耐性地?fù)苻D(zhuǎn)指針到準(zhǔn)點,又試了鬧鈴后才交給我。
回家后我旋緊鬧鐘發(fā)條,仔細(xì)地將鐘面外圍包覆的銅圈擦上油,放在桌上時便能聽到鐘殼里傳來強(qiáng)勁響亮的機(jī)械滴答聲,好不吵人。幾個小時后,我接到媽媽的電話,祖父去世了,享年九十七歲。
現(xiàn)在我留下這個漂亮的柜子與鬧鐘,即使未來再有什么波折,能看到這件沉靜陪伴我度過童年的蒼老家具還在那里,心里便感到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