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眠床曾是民藝家具里價格最高,但也是最尋常的事物,因為每戶人家都需要眠床,數(shù)量因此眾多且價賤如土。只是體積龐大的眠床亦是豪門巨賈得以奢華雕飾的木造家具,因而雕工繁復用料高貴的眠床亦能喊價上百萬元。在懷舊茶館盛行的年代里,民藝店家都不免擺出一兩張紅眠床。民藝人夢想可以在床上設案泡茶,招待來客。等紅眠床載送到家里后往往后悔不迭,因為這種架高的床鋪不僅上下不便,而且床上的木架讓所有人都感到拘束與狹隘。紅眠床最后常成為家中巨大的蚊子館,否則便被拆解丟置于家中一角。
紅眠床常被人與年邁的老人聯(lián)想在一起,亦很讓人擔憂是否“不干凈”,因為老人很可能就在床上過世。很少人買了紅眠床后真的能物盡其用,如同收藏民用瓷器的人盡管滿室漂亮碗盤,卻同樣基于“不干凈”的憂慮而使用大賣場的廉價產品。我家里有兩張紅眠床,幾年來我一直睡在其中一張,另一張則留給到訪的客人使用。
紅眠床是跟春仔買來的。春仔一家人是我最早認識的民藝販仔之一,但除了一張朱漆客莊紅眠床,我跟他買的東西幾乎都沒能留下。
我認識春仔一家時已過了古董民藝的全盛時代。他們搬到小鎮(zhèn)郊外的破落鐵皮屋里,吃住睡都與滿屋子的老家具一起。因為靠近河邊,某年水災時上百個大水缸被流水卷得七零八落,載浮載沉地漂散到周圍農地里,幾個月后我在附近水圳里都還看到幾個。
春仔的鐵皮屋里像倉庫般塞滿了南部家具的各種基本款式,主要是菜櫥、五斗柜、檜木箱、神桌、板凳與眠床。這些家具體積碩大,如果不是造型特殊且品相完整,則數(shù)量太多只能是“死豬仔價”。盡管也都是昂貴的檜木質地,但價格便宜得讓人心疼。目前幾已無老屋可拆,現(xiàn)存的古厝也早被販仔搜羅一空成為空殼子,貨源枯竭,普通款的老家具價格幾年來卻幾無變化,像春仔這種第一線販仔幾乎無以為繼了。好不容易找來一座菜櫥,卻是青菜蘿卜價。過去貨源充足、流通迅速時不當一回事,可現(xiàn)在連普通菜櫥都少見了,價格卻不見水漲船高,一般販仔不改行恐怕得喝西北風了。
春仔曾從內室上鎖的玻璃櫥里拿出一個漢代的銅鼎與戰(zhàn)國的青銅器給我看,雖然真假莫辨,但總也是盛世遺留的痕跡了。
和室桌是銘刻在臺灣家具系譜中的日據(jù)記憶,老房子里不免容易翻出這種桌面迷你且短腿的小桌。因為尺寸?。≦版書桌)、方便搬運,跳蚤市場里常??梢哉业?,價格亦便宜。
好的和室桌在桌腳間有著雪橇般的平行木托條,可避免桌腳拖行時刮壞榻榻米。如果沒有木托條,那么得小心檢查桌腳,可能是以普通書桌鋸短權充,因為販仔如果在民宅里買到桌腳蛀爛的書桌,很可能干脆改裝成和室桌,這樣反而受歡迎。
和室桌像短腿又縮小桌面的書桌,適宜跪、坐于榻榻米上的日式起居空間。因此除非家里亦設了這幾年流行的和室,否則和室桌其實并不實用。其實,恐怕連特地裝潢隔出的和室也大多成了家里不實用的閑置空間,變成蚊子房。
很多人因此把和室桌疊在另一張桌子上,或棄于墻角當其他家具的底座。否則得有一大張紅眠床,大家上床在和室桌旁盤腿泡茶。
我的紅眠床上有這張和室桌,但不用來泡茶,因為我睡在床上,桌上擱著睡前讀倦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