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好人,其實(shí)只是一個分裂的江非,這個分裂的江非,其實(shí)最渴望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果說“窮人”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原始身份(出身),那么“刺客”就是與這一身份的徹底決絕,而“詩人”則是對這種命運(yùn)所做的哈姆雷特式的追問與修正,于是三者的分值也隨之得出:一個活、一個死、一個坐(實(shí)為不死不活),究竟是在路上、在遠(yuǎn)方還是在椅子上,成了江非最為痛苦的選擇,所以,他不得不采取折中策略,將三種身份集于一身,把“身體里的黑暗、命運(yùn)、腸胃、骨頭們”和“炸藥、恥辱、淚斑”(《三十歲序》)混合在一起,把肉體與靈魂的對抗統(tǒng)一起來,把分裂的自我揉和成一位孤膽英雄。江非說:“骨頭埋進(jìn)青山,馬兒留給閃電/這是一個英雄所干的事。”(《箜篌引》)果然,他又有了一部長詩——《英雄帖》。
對江非來說,《英雄帖》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它一反平時(shí)那種簡約清雅的風(fēng)格,而是采用了一種模仿“無厘頭”口吻的“大話”方式,因此可以當(dāng)作一件自我顛覆、自我解構(gòu)的“樣品”,從而看到江非的突破與局限。
從內(nèi)容上看,可以說《英雄帖》就是一張黑色判決書,它控訴罪犯,揭露罪行,既罵貪官污吏,也罵為富不仁,既罵背信棄義,也罵行尸走肉,總之把這個時(shí)代的陰暗面翻了個底朝天,極力宣示了一種批判的乃至激怒的情緒。這讓我想到任不寐在《災(zāi)變論》中提出的“災(zāi)民理性”(生存恐懼、權(quán)力恐懼、敵人意識、力量崇拜和狡猾崇拜、利益崇拜、梁山社群主義和詩性智慧),在這組詩里幾乎都能找到恰切的例證。因?yàn)?ldquo;滿世界的胃都壞了”,“整個人類淚光閃閃”,江非定然要義憤填膺、疾首蹙額,定然要“瞪著那雙干旱的眼/瞪著整個世界一雙/冷漠的無情的無恥的眼”,江非不但要拉出這種勢不兩立的架勢,還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殺人喋血、快意恩仇,極盡“英雄”之能事。但是,試問英雄者何?恐怕江非也說不清楚。在《英雄帖》中,我們看到的只是一種試做英雄的情緒,是面對社會痼疾、人間不平所做的一種宣泄或發(fā)泄,最多也就是出出惡氣,獲取心理上暫時(shí)的快感和滿足。雖然詩中那個主訴人一再宣稱“我從來就沒有和你們在這個時(shí)代一起生活”,呼告人們“別在平墩湖茍且活下去了”,但是他所做的也就是斃幾個無賴宰幾個潑皮,在夢里殺掉幾個假想敵,雖然他一再拒絕投降拒絕下跪拒絕“無恥的生活”,要求“人的一生”,但是結(jié)果總是“在臺前表演/在幕后淪喪”,“在平墩湖繼續(xù)種糧/在平墩湖繼續(xù)打魚/繼續(xù)曬網(wǎng)/繼續(xù)佯裝一個無仇無恨的孩子”,“忍氣吞生過著忍氣吞生的日子”,“忍氣吞生寫著忍氣吞生的詩”,然而,“想寫一首好詩/卻找不到它的開頭……想拜幾個把子/浪跡江湖/縱橫春秋/桃花卻已落盡/挑樹卻已砍光”,于是:
只好去買一座山丘
修幾處寨子
種幾行果樹
試著在平墩湖落草為寇
在平墩湖虛擲光陰
舉杯澆愁
可是沒成想
卻招不來上山的嘍羅
養(yǎng)不起看門的惡狗
只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只好自己給自己磕頭
只好自己抱著自己
站在車零馬稀的門口
只好在夢里再開一次小差
做一回壯士
進(jìn)一次班房
當(dāng)一回死囚
可是卻不知道何年舉旗
何從下手
何地行刑
何處斬首
——《英雄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