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母親走的時候，有我在她身邊。

母親得病以來的十幾年間，舉凡大病小情，都是有我陪在她身邊的?？床　⒊运?、陪護……知道的人都說：這老太太可算是得了老兒子的“濟”了（大概是養(yǎng)兒回報、老有所靠的意思）。不管說這話的人出于羨慕、嫉妒或是譏諷，我都不在乎。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能使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從心里稍稍感到一點驕傲，同時也是為了盡量減少我的遺憾——在母親有生之年。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說當有一天，做子女的真的開始意識到父母的重要性和意義的時候，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要好好孝敬父母一場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來不及了，父母的離去已經(jīng)把這種機會永遠地收回了——人生的大無奈莫過于此。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母親沒有工作，自然也就享受不到公費醫(yī)療。昂貴的醫(yī)藥費開支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負擔。入院第一天，母親住在急診的監(jiān)護室，一天下來包括藥費、檢查費、CT、胸片、氧氣、化驗、床位、心電監(jiān)護設(shè)備，等等，花了兩千多元。

這樣過了兩天，一位姓羅的年輕大夫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向我交了底——

“長此下去恐怕你們家屬承受不了，老太太這病也就是再堅持幾天的事，不可能有什么起色。不如撤掉監(jiān)護儀，從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急診觀察室，繼續(xù)維持用藥，這樣可以替你們省不少錢——”看我如夢方醒，點頭同意，他馬上又補充說，“大主意還得你們拿，我只是站在你們的角度考慮，給你們這樣的建議，別回頭真怎么樣了……”我知道他其實是不想好心反落埋怨——怎么會呢？俗話說“治病不治命”，母親命中有此一劫，我們也只有認命。只是沒想到，這樣一來，卻更加委屈了母親。

征得了我的同意，羅大夫在母親的病歷本上迅速寫下——

患者家人經(jīng)協(xié)商，要求轉(zhuǎn)出監(jiān)護室。拒絕心電血壓監(jiān)護，留觀在觀察室，僅吸氧及目前輸液用藥維持，并拒絕臨終搶救如氣管插管、胸外按壓、電除顫，等等，醫(yī)師已向家屬交代病情危重，隨時會死亡，如出現(xiàn)一切后果，責任自負，簽字為證。

最后是羅大夫和我的簽名。

沒人逼迫我簽。我猶豫了片刻，還是簽了。這一簽字，母親注定要在世上少停留幾日。

深度昏迷中的母親沒有辦法自己做主，就只好由她的兒女做主。我們一相情愿地輕易決定了母親是多活一天還是少活一天——現(xiàn)在想來，我們有權(quán)這樣做嗎？

我當時只是覺得，不想再看到母親粗重、痛苦地喘息了。病床上的母親雙眼緊閉，面色蠟黃，呼吸困難。她太難受了。母親自己想必也不想這樣吧。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如果換了是由母親做主，來決定她行將死去的兒子是否多留在世上一天，哪怕僅僅維持心跳和呼吸，我想母親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大聲嘶喊——能多留一天算一天?。?！

這就是我們與天下母親的根本差距。

可見，我們有多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