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這個世界時的平靜和安詳,超乎我之前作過的無數(shù)次的想象。同樣,送母親走的時候,自己表現(xiàn)出的沉著鎮(zhèn)定和有條不紊,更大大出乎我的預想。我曾設(shè)想在母親走的那一刻,我會嚇得渾身癱軟不知所措,甚至完全崩潰掉也說不定。沒有,事實是,我挺過來了。
那天三姐走后,特地從河北農(nóng)村趕過來的堂兄,和我一起守在病床前。堂兄大我將近20歲,他父母過世都是他在身邊親自料理的,連我在農(nóng)村的大伯也是這位堂兄給送的終,在這方面算是經(jīng)驗豐富。那天,是他先看出母親的氣色尤其不好,反復叮囑我:“到時看著不行了,千萬別慌。”
“我伺候走幾個老人了。自個兒的老的,什么也不怕。”
我說:“我不是怕,是不知該怎么做。”
上午的時間靜靜流過。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母親會在哪時哪刻離開。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呼吸開始由沉重變得微弱。母親胸口的起伏也越來越不易察覺。終于,我們看不到胸口的起伏了——會不會?……
“大夫,大夫——您快看看,我媽好像沒呼吸了!??!”我沖到大夫那兒,聲調(diào)已然失控。
大夫放下正在就診的病人,帶領(lǐng)幾個護士連同監(jiān)護儀過來了。
心跳慢慢變成直線。
血壓沒有了。
用手電光照母親的眼睛,沒有任何反應(yīng)。瞳孔散大。
一切證明,母親真的死了?。?!
聽人說,人死的剎那,會從嘴里呼出長長的一口濁氣,身邊的人千萬要避開,否則會招致晦氣。還說死時眼角會有淚水(“慈心淚”?——抱母親下樓的時候我見過的),那是平生憾事的淤積。這些征兆,母親臨走前都沒有。所以我一直覺得母親死得沒有依據(jù)。母親一如既往沒給任何人帶來晦氣,但愿母親也不會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三姐沒能及時趕到,大姐、二姐和我的妻子也是后來才通知的。當時只有我和堂兄在身邊。我手腳慌亂地為母親打水,擦身。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為母親擦身。
母親的身體尚溫熱而柔軟。我用事前準備的剪刀,剪去她貼身的襯衣,小心翼翼地用溫水擦拭她的全身和嘴角邊留下的吐過以后的斑斑血漬。每個動作都畢恭畢敬,發(fā)自內(nèi)心。
“媽,咱穿衣服了——”
“媽,穿襪子了——”
“媽——”
一邊為母親穿壽衣,我一邊低語。
母親躺在我的臂肘間,任憑我搬弄,毫無反應(yīng)。
我為母親最后梳理了凌亂的白發(fā),就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滴在母親漸漸冰冷、漸漸僵硬的臉上。
前塵往事。天上人間。
從此——我將與母親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