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對“老家”的印象特別深。自打我記事起,幾乎每年的春節(jié)我都跟著父親回老家過。在北京一大家子六口人總是要團圓的,所以父親每年都是在北京過完大年三十除夕夜,初一一大早坐火車走,初三回來。
別看只是個老工人,每年回去,父親都是一身簇新的褲褂,毛呢大衣披著,顯得很有派頭——窮也有窮的講究,父親一生愛面子,文化不高,但心氣兒高,他是典型的老覺著當(dāng)個省長都屈的人。
常聽他說,他年輕時如何如何用自己掙的錢支撐著30多口人的一個大家。那時還不興出外打工,不像現(xiàn)在。父親的出外謀生就顯得意義非凡?;乩霞野彦X一撂,自己一個子兒不留。拆老房的時候,家里人發(fā)現(xiàn)房梁上、炕坯里到處是一包一包整整齊齊包著的銅制錢兒,很納悶——父親當(dāng)年怎么會存下這么多錢呢?
父親是一家人的主心骨,無論在老家,還是在北京的我們這個小家。他有殺伐決斷的魄力,在一家人中極有威嚴。有父親在,什么難處好像都能迎刃而解。由于他說話句句在理,辦事一碗水端得平,所以大家對他的行為處事都心服口服。連老家我的兩位大伯也懼怕父親三分。這些我是知道的。
任誰也無法想象,今天的父親與那時——往近了說,也就四五年的光景——簡直判若兩人,如今的父親變得六親不認,渾不講理,甚至在兒女眼里都活得這么沒有尊嚴!
奶奶在老家死的時候,父親只身漂泊在北京。之前誰也沒敢捎信給他,不知道怎么告訴他,怕他受不了。等父親回到老家,奶奶的尸首已經(jīng)停在門板上了。父親急得眼睛往外凸鼓著,直奔靈前,拿腦袋砰砰撞墻,七尺昂藏的漢子,俯在靈前失聲大哭。周圍人在一邊站著,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上前勸他……父親對奶奶的孝敬所有人有目共睹,相信他沒理由不為此悲痛欲絕。
在北京待了60多年,連他的兒女們都快成“老北京”了,可老兩口依然鄉(xiāng)音未改,還是一口純正的定興口音。我們印象里,父親好像從沒把北京的家真正當(dāng)成過自己的家,他操心的永遠是老家蓋房、修家廟、遷墳的事,他在這里沒日沒夜地拼命干,有一少半為了兒女,更多的是為了老家,為了將來有一天能回“老家”。
老家是他成為落葉以后,注定要歸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