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是歸園田不久的作品。盡管他“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辛勤只落得“草盛豆苗稀”的莊稼,盡管晚歸時“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可這些絲毫也動搖不了他歸耕的選擇,絲毫也不影響他耕稼時的自得心境,在詩的結(jié)尾陶淵明照樣坦然地說:“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薄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一的結(jié)尾也說:“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薄侗綒q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中同樣說:“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重撍鶓选!痹娙藲w隱躬耕所“愿”、“所懷”、“所?!钡氖鞘裁茨兀棵鼽S文煥對“所?!弊髁诉@樣的解釋:“躬耕之內(nèi),節(jié)義身名,皆可以自全,縱不能如顏子,不失為文人?!!挚偫ㄍㄊ?,旨趣悠長。”黃氏把陶淵明簡直想象成那種“秤停輕重,較量有致”的工于盤算的老手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二,明崇禎刻本。,他選擇躬耕完全是出于世故的考慮:一是為了贏得“節(jié)義”的美譽,二是為了保全自己的身名。黃文煥筆下的陶淵明何“拙”之有?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引《后漢書·逸民傳》注“所保”:“龐公者,劉表就侯之,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龐公笑曰:‘鴻鵠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棲,黿鼉穴于深淵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釋耕于壟上,而妻子耘于前?!保ㄗ⑽呐c《后漢書·逸民傳》稍有出入——本文引者注)這位隱者龐公放棄了自己的社會責任,中止了士人的價值關(guān)懷,“所?!闭卟贿^一己一室的生命而已。將他的“所?!迸c陶的“所保”類比可謂不倫。當世學者又從《莊子》中找出處解釋陶的“所?!保骸啊肚f子·知北游》:‘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圣人之所保也。’郭象注:‘使各保其正分而已,故無用智慧為也?!帧度碎g世》:‘若無言,彼(指不材之木——引者注)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guī)子屑艉??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以義譽之,不亦遠乎?’(按,人以不材之木為社,而謂此木因此得以自保,實非此木本愿。蓋此木固以不材自保,而異于眾人之所以為保也。)”李注這兩則《莊子》的引文中前者意在說明體道應棄絕智慧,后者意在說明社木因其不材而得以自保。它們只可用以說明陶詩中“所?!钡脑~源所自,仍然不能回答詩人“所?!钡氖鞘裁?。從陶詩“所保詎乃淺”的語意與語氣來看,詩人“所?!钡慕^不是身家性命。相比之下,清代吳瞻泰的“實踐隴畝之能保其真”倒不失為勝解吳瞻泰:《陶詩匯注》卷三,清拜經(jīng)堂刻本。,而早于吳氏的沃儀仲釋陶的“所?!备浞指剑骸凹耐性辉谵r(nóng),借此以保吾真?!臑殡]畝民’,即《簡兮》萬舞之意,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若無此意,便是一田舍翁,不復有所保矣,且曷云懷古。”引自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三,明崇禎刻本。雖然陶淵明躬耕并非完全不在意收成,“寄托原不在農(nóng)”一語有失絕對和偏頗,但這無妨沃氏解釋的深刻獨到。近半個世紀的國內(nèi)學者長期糾纏于陶淵明躬耕的情感態(tài)度是否同于農(nóng)民或在多大程度上接近農(nóng)民或背離農(nóng)民,并以此定其先進與反動、崇高與渺小,揚陶者與抑陶者都以此為準繩爭得不可開交,回頭看看沃氏所論不得不承認我們這些爭論的膚淺可笑?!傲臑殡]畝民”的“聊為”清楚地交代了詩人并沒有把自己等同于“隴畝民”,他對自己的士人身份有清醒的自覺;他的躬耕也比農(nóng)民的耕作有更豐富和更深刻的情感與文化內(nèi)涵,為什么非得要一個詩人的情感體驗與農(nóng)民完全相同才算是一個“進步”的詩人呢?陶淵明歸隱躬耕除了像農(nóng)民那樣關(guān)心作物收成的豐歉外,他同時也關(guān)注或者說更關(guān)注的是自己生命本性的“養(yǎng)真”與“守拙”——他正是為了“守拙”才“歸園田”、為了“養(yǎng)真”才棲遲“衡茅”的。農(nóng)民的耕作是對命運的被動接受,陶淵明的躬耕行為則是自己的主動選擇。他與“隴畝民”的這些差別不僅不影響他作為詩人的偉大,反而正是這些差別使他的人生更具有獨特的魅力,更具有存在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