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去追求仁義節(jié)操嗎?顏回、伯夷已有前車之鑒;去追求功名事業(yè)嗎?在“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云妄”的當世,成就功名談何容易,“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甚至才華也會招災(zāi)惹禍:“悼賈傅之秀朗,紆遠轡于促界;悲董相之淵致,屢乘危而幸濟。”(《感士不遇賦》)有幸獵取了功名即使不遭人禍,人生的下場也同樣凄涼:“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作歸云宅,朝為飛鳥堂。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頹基無遺主,游魂在何方?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擬古九首》之四)價值信念的動搖加劇了個體的死亡恐懼,死亡回過頭來嘲笑了人們的價值信念:仁義、道德、操守、功業(yè)、榮華,統(tǒng)統(tǒng)在死亡中化為過眼云煙,死亡抽空了人生存在的形而上根據(jù)。
人世的任何東西都是相對的,然而,人道既不可依恃,天道又何曾靠得住?死亡帶走了人生的一切也動搖了人生的一切,《飲酒二十首》之一說:“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蓖娭纸又f:“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yīng),何事空立言?”前首引故東陵侯邵平后來潦倒種瓜,以慨嘆人道無定;后首又引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事,以慨嘆天道無定。陶淵明說“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他在天道和人道都“無定在”中“會”到了什么呢?“俯人仰天,總不如酒杯可以自主耳”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二,明崇禎刻本。,這一“符天下之理,惟達人能解會”,連“竹林七賢”輩也“尚未到解悟地位,而況其他”。世俗中人哪能有此索解大悟,盡管“道喪向千載”,社會上還是“人人惜其情”,他們?yōu)榱瞬┑萌耸赖奶撁坝芯撇豢巷嫛保ā讹嬀贫住分?。這些人似乎根本沒有“會”到:素有仁人之稱的顏回“屢空不獲年”,素有高風亮節(jié)的榮啟期也“長饑至于老”,他們生前“一生亦枯槁”,“雖留身后名”又有什么用?短促的生命“死去何所知”,人生一世“稱心固為好”(《飲酒二十首》之十一)。面對人道的翻覆,天道的不公,世人的愚庸,詩人異常沉痛地嘆道:“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飲酒二十首》之十九)明人黃文煥在《陶詩析義》卷三中評此詩說:“世事無一事可恃者,所恃獨歸之酒?!边€是“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吧!天道與人道既然都不能成為個體存在的根基,酒就是人生的唯一依托了,它是人生反抗死亡的形而上學,是沒有根基的人生的最后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