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融然遠寄——論陶淵明飲酒(6)

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 作者:戴建業(yè)


陶淵明和當時大多數(shù)敏感細膩而又正直不阿的文人一樣,不僅深切地感受到了個體存在的無根基性,也深切體驗到了人生的無意義性。一旦現(xiàn)實否定了聞道和成仁的道德完善,死亡嘲笑了獵取功名的壯志宏圖,人生的道路就只剩下兩條:要么屈身向督郵之類的上層折腰,昧著良心踩著別人肩膀,在他人的屈辱呻吟中向上爬,一面曲意逢迎上司,一面又殘酷地鞭撻黎庶,用人民的血汗墊高自己的位置;要么就從腐朽的官場抽身而逃,維護自己良心的正直和靈魂的純潔,和下層人民一起過一種淳樸的精神生活,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與窮困為伴,免不了家無隔夜糧而向人乞討,嘗盡“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門拙言辭”的羞窘與心酸(《乞食》),免不了“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的饑寒,飽受“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的煎熬(《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人的一生多短暫,而在這如白駒過隙似的一生中,能常常開口而笑者又有幾人?世上能夠齜牙咧嘴的人,他們多半只有人的軀殼而無人的靈魂,他們所享有的只是爾虞我詐的樂趣,或者在非精神性的感官生活中尋求開心;而那些能主宰自己內(nèi)在生活,維護自己靈魂高潔的人,既要忍受物質的匱乏,又要經(jīng)受心靈的折磨。或者出賣靈魂以求榮,或者保持純潔而挨餓,人生除此還能干什么呢?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之三中說:“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nèi),持此欲何成!”死亡規(guī)定了每一個體的生存壽限,人之“所以貴我身”,不正是由于他只有“一生”嗎?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暫性,才使人們對自己“倏如流電驚”的人生倍加珍惜。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鼎鼎百年內(nèi)”又能干什么呢?按理說應該賦予生命以崇高的目的,才能使這寶貴的人生熠熠生輝,但人們又不可能強加給生命任何外在的目的——不管這個目的是高尚的還是卑劣的;人們在這紛繁擾攘的百年之內(nèi)也不可能有什么作為——不管個人的能力大還是小,沒有任何功業(yè)能使自己永恒。生命是如此易于凋零:“市朝凄舊人,驟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歲暮余何言。素顏斂光潤,白發(fā)一已繁。闊哉秦穆談,旅力豈未愆?!鄙钣质悄菢与y得舒暢:“民生鮮長在,矧伊愁苦纏。”在這愁苦相纏的人生中唯一能給人帶來一絲快意的東西就是酒,可詩人又由于“家貧不能常得”(《五柳先生傳》):“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歲暮和張常侍》)陶淵明在《己酉歲九月九日》一詩中把人生的無謂抒寫得精警動人:

靡靡秋已夕,凄凄風露交,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萬化相尋異,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這首詩前八句寫秋天蟬去雁來,蔓草在凄露里枯萎,樹葉在秋風中凋零。草木的搖落變衰引起陶淵明人生遲暮之嘆。后八句從上八句生出,由外在景物的鋪陳過渡到內(nèi)在情緒的抒寫,由“萬化相尋異”的節(jié)序變換過渡到“人生豈不勞”的沉重喟嘆,“言此秋之時,乃萬化相尋所至,非無因而來也。如春必尋夏,夏必尋秋者,化之所為。天地尚如此,何況人乎!則人事之喜、怒、哀、樂、富、貴、貧、賤,亦日相尋于一世之中,豈不勞哉!勞而至死,自古皆然,不足異也,而念之在懷,中心亦不能不焦也。何以稍能稱我之情,惟有且以濁酒自陶而已”何燕泉語,引自馬墣《陶詩本義》卷三,清與善堂刊本。個體找不到形而上根基以獲得死亡慰藉,又不能通過個人才智建立功名,把自身價值實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以求永恒,人生似乎只有與瑣細、平庸、潦倒、饑寒做伴,只有在死亡恐懼中偷生,價值世界的瓦解在使人意識到生命有限性的同時,又使人領略到人生的無謂?!皬墓沤杂袥],念之中心焦”,唯一可撫慰人生且稱我之情的只有酒,酒引開了我們對個體死亡和人生慘象的視線,它事實上成了無謂人生的“有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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