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本,又稱手稿,原稿,是圖書著作者的原始文本,也是圖書版本的原初形態(tài)。一個人著書立說,首先要寫成稿本,然后才談得上交付印刷出版。也有些稿本,由于各種原因最終未能出版,便成為這一著述的唯一版本形式。盡管很多圖書的稿本都已不存于世,但從理論上說,每一部書都是以稿本為基礎(chǔ)的。所以論述圖書版本,當從稿本開始。
稿本仍屬較為寬泛的概念。在稿本的完成過程中,往往還會產(chǎn)生不同的版本形態(tài)。如有的著者在草成初稿后,要經(jīng)過若干次修改,再定稿謄清,版本學中通常將這幾類稿本,分別稱為手稿本、修改稿本、謄清稿本。這當然也是一種理想程序。有的著者可能就在手稿本上進行修改,并直接將修改后的手稿本付印,所以在手稿本與修改稿本的具體區(qū)分上,有時也難以劃出明晰的界限。即使一部圖書曾經(jīng)有過上述三種稿本形式,也未必都能流傳下來。
不過,明確這幾類稿本的概念,對判斷認識我們所能接觸到的稿本,是有意義的。
手稿本的用紙往往比較隨便,書寫也比較率意;有的裝訂成冊,也有的就是散頁。如佚名《國學舉要·經(jīng)學之部》(圖一)稿,以毛筆豎寫在九頁十六開機制紙上,書法行中帶草,十分灑脫,文中有較多涂改增刪,修改字跡與原文相同,可以判定其為手稿本。而《先君院試文稿記》(圖二)等文稿,以正楷書寫于“貺予文稿”專用紙上,紅色行格,半頁九行,行十八字,斷句處有圈點,只有個別字句的改動,稿紙且經(jīng)托裱,當屬修改稿本。從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所編印的《顧貺予紀念文集》中可以知道,著者顧貺予生前曾“輯有《文集稿》四卷,惜在解放戰(zhàn)爭初期于南通縣三余北撤途中遺失”,幸存的零稿俱已編入《顧貺予紀念文集》中。而上述稿本也是在此次印刷過程中流散出來的。
翻譯稿是值得注意的一種近現(xiàn)代稿本。中國古代雖有翻譯活動,但傳統(tǒng)版本學因局限于古籍范疇,極少關(guān)注翻譯稿。然而翻譯稿是中外文化交流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筆者所得陳彝壽譯《貨幣論》(圖三)稿五十余頁,以八開粉連紙,中分為兩半頁,毛筆豎寫;書名下方標明“德國大學教授部德干博士原著,陳彝壽譯”,并用括號注出著者德文姓名。文稿書寫清楚,改動很少;在大標題“第一編 貨幣之本質(zhì)與效用”的天頭,注明:“原書第一頁起至第九頁上半止”;在正文第一次出現(xiàn)“(原注)”處的天頭上,注明:“注意!凡原書中之注解,譯文中皆用‘原注’兩字標明之,而于正文段落后譯注之。”由此可以斷定這是譯者交付出版的改定稿。譯稿第一頁上另有鉛筆標出“26/3/6”,當是交付出版的時間一九三七年三月六日。
另一種近現(xiàn)代新稿本形態(tài)是記錄稿。以記錄稿成書,可以追溯到孔子的《論語》,但歷來版本學中沒有涉及記錄稿這個概念。到了民國年間,公開演講成為社會活動與學術(shù)交流的常用形式,演講者有時沒有講稿,有時脫離講稿隨意發(fā)揮,根據(jù)記錄稿整理成文也就成為慣例。在條件許可時,記錄稿會提交演講人審定,這樣形成的文稿可以視同為演講人的著作。如《生長定律與產(chǎn)量曲線對于土壤肥力與施肥的關(guān)系》一文,全稿二十七頁,紅界行通用箋紙,以毛筆書寫。篇名下方標“利查遜著,朱海帆譯”,但文尾“注一”說明“本文系利博士在本所土壤肥料系學術(shù)討論會講演材料”。按利查遜博士是中央農(nóng)業(yè)實驗所英國顧問,抗戰(zhàn)期間仍堅持在中國內(nèi)地工作;朱海帆先生原供職于一九三五年成立的中央棉產(chǎn)改進所,一九三八年隨該所進入中央農(nóng)業(yè)實驗所,為土壤肥料系研究人員,工作卓然有成;中央農(nóng)業(yè)實驗所的后身即江蘇省農(nóng)科院,所以此稿會在南京散出。朱氏在整理時,有改寫,有增補,貼有多處浮簽;也有刪去整段、整頁的,且在天頭上寫明刪除的原因。由此不但可以看到利氏講演的原始面貌,也可以看出朱氏整理的原則和過程。
最有趣的是配圖稿本。因為文字作者未必能畫,善畫者又未必能文,所以圖文并茂的稿本存世尤少。筆者偶得無錫袁子勤先生《童年坎坷》(圖四)手稿,著者一九一八年生,家境貧寒,小學畢業(yè)后學徒,進入商界;一九五六年在上海商干校畢業(yè),分配到新疆烏魯木齊工作;一九六七年有機會回鄉(xiāng)探親,觸動舊情,在當年八月寫成此稿,約二萬字,并以毛筆在二十四開大小的有光紙上,繪出“崇安寺及附近簡圖”、“惠山鎮(zhèn)圖”,及童年生活場景十九幅,裝訂為一冊。袁氏文字平白如話,畫筆稚拙,但真切地再現(xiàn)了當年無錫的民情習俗與市井風貌,是相當可貴的地方史料。
稿本的版本價值,首先在于它的唯一性。即使經(jīng)過多次修改的稿本,每一次的修改稿也都是孤本;未曾刊印過的稿本,其版本價值就更高。其次,稿本在內(nèi)容上,最接近著者的本意;從著者修改的過程,亦可以見出其思想的變化。第三,稿本是最可靠的??睂Ρ荆梢杂脕硇U”镜母鞣N訛誤。最后,稿本保留了著者的手跡,具有較高的文物價值,尤其晚清至民國年間的著者,在書法上都有相當?shù)脑煸劊挥械闹弑旧砭褪菚?,而稿本上的書跡往往與其書法作品有不同程度的差別,反映出其書法的另一種面貌。
以往版本學專著中介紹的稿本,都是古代大名家的作品。大名家的稿本自然格外珍貴,只是現(xiàn)在多已收藏于圖書館與博物館中,今天的讀者能接觸到原件的機會微乎其微。筆者曾在韋力先生芷蘭齋中,得見柯召忞《新元史》手稿,這該是歷代正史稿本中惟一現(xiàn)存于世的,自屬近現(xiàn)代手稿中的珍品。獲得這種藏品的機會,真是可遇不可求了。不過事物都有兩方面,不少名家稿本,都已編輯出版,有些且據(jù)手跡影印,或制作成電子版,治學者完全可以利用,同樣也具有一定的欣賞價值。
所以筆者認為,今天的藏書家、愛書人,不必寄奢望于大名家的稿本,只要是內(nèi)容有意義、書法尚可觀的文稿,尤其是毛筆書寫的文稿,都不應(yīng)錯過。一方面,民國年間的許多學者,今人已相當生疏,一時難以判定其學術(shù)地位。即如上述《先君院試文稿記》等,筆者在買下時也不了解著者顧貺予是何許人,只從文稿中看出他曾中過秀才,書法亦佳。后來讀到《顧貺予紀念文集》,才知道他出身南通書香世家,是民國初年“通州四才子”之一;畢生從事教育工作,抗戰(zhàn)期間堅守民族氣節(jié);工詩文,善書法。又如翻譯《貨幣論》的陳彝壽先生,查過多種工具書都未見其名,后來通過網(wǎng)絡(luò),才查到他是浙江鄞縣人,字虎尊,一九零二年生,一九二一年后在法國里昂大學留學,曾任黃埔軍校八期、十期德文教官;一九三九年商務(wù)印書館曾出版其《農(nóng)業(yè)政策》,一九六三年臺灣國防研究院還出版過他所譯菲希特著《道德學體系》。順便說到,黃埔軍校正是從第八期改變了傳統(tǒng)的蘇式和日式教育,采用德式教育,規(guī)定學生必須認學英、德、日三種外語中的一種,所以陳氏該是黃埔軍校最早的德文教官之一。
另一方面,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圖書的出版遠沒有近二三十年這樣濫,能夠著書立說的人,大多是有相當學養(yǎng)根基的。就像《國學舉要》這樣的命題,著者能夠舉重若輕,提綱挈領(lǐng),條分縷析,論國學造詣置諸名家之作中并不示弱。即使查不出著者的姓名身份,此類文稿也有一定的文獻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