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用語夸張,不然的話他就不是狄更斯了。但是這段文字卻不是出自純粹的惡意虛構(gòu),它抓住了19世紀美國流行話語的某些本質(zhì)特點,具有巧妙的戲仿效果。據(jù)狄更斯自述,小說中一些美國人的長篇大論是他根據(jù)《泰晤士報》上登載的紀實報道敷衍成文的。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根據(jù)他在1831年至1832年對美國的考察寫了美國研究史上最有名的著作《論美國的民主》(上下卷,分別發(fā)表于1835年和1840年)。在該書第三部分第十六章,托克維爾指出,美國普遍存在一種“執(zhí)拗而令人討厭的愛國精神”,美國人忍受不了外國人對美國的小小的批評,而對贊美之詞總嫌不足。一旦碰到這樣的愛國者,那是很不幸的,他們會糾纏著你,讓你贊美幾句,要是你置之不理,他們便會自己來唱美國贊歌。狄更斯為這種“執(zhí)拗而令人討厭的愛國精神”作了無比傳神的插圖?,F(xiàn)在的美國史學家談到當年那種幾近病態(tài)的民族心理也很直率,如丹尼爾·布爾斯廷在《美國人:建國歷程》(1965)中談及美國“民族性的形成”時說,19世紀的美國泛濫一種自吹自擂、漫無節(jié)制的愛國主義,愛國的高談闊論“很像20世紀的廣告用語,它是一種既非真實亦非虛訛的語言,是意義極不明確的豪言壯語”,其弊病是使語言“變得浮夸而不是生動,過甚其詞而不是鏗鏘有力”。波格拉姆先生的那段文字就是19世紀美國愛國演講的范文。
卓洛普先生也好用“你喜不喜歡我們的國家?”來折磨外國訪問者,不過他的語言沒有波格拉姆式的“詩意”。他時常用牛仔的粗話俚語的質(zhì)料來編造“自由”和“正義”的經(jīng)緯。這風格我們今日也有幸領教。卓洛普先生現(xiàn)在權高勢大,他的家鄉(xiāng),那“西方落日之處”,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對生存空間的新要求。只見他渾身上下武裝起最先進的殺人流血的家伙,做起世界警察來,還逼迫國際組織給予程序上的方便,并通過措辭含糊的決議,以便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釋。稍獲授權,變寸為尺,肆意打人,還要把挨打者非法關押,剝奪辯護權,定為犯有“反人類罪”的戰(zhàn)犯。不久前他又沖到別人家里檢查是否藏有卷刃的菜刀,吹毛求疵,重案深誣??上У腋篂樗嬒駮r他還是個瘦子,“呵癢器”和“劃口子的家伙”也顯得原始。如今可大不一樣,他一齜牙嗚鳴起來,“可兇惡著呢”,整個世界看他對傷殘之人施以私刑,不敢發(fā)出正義的譴責之聲,反而叫受害者認罪屈服。怪的是馬丁這個英國人當初視卓洛普先生為“恐怖”,現(xiàn)在當上了他的鐵桿同謀,在一邊助威造勢,喊“打”喊“殺”?!恶R丁·瞿述偉》里有一幫人物以貪婪為活計,奸狡作生涯,如侈談仁義的偽君子裴斯匿夫,開人壽保險公司騙錢的蒙太古,狠心的殺人犯約拿斯,馬丁怎么變得與他們一般可惡了呢?
原來這只是一個噩夢,怎么就像發(fā)生在眼前(2003年初,美國入侵伊拉克前夕)的丑???還是讓我們回到歷史中的狄更斯。1867年11月,狄更斯又赴內(nèi)戰(zhàn)后急速發(fā)展的美國,可愛的美國讀者已不計前嫌。通過半年的商業(yè)性巡回朗誦,狄更斯獲利豐厚,所得相當于20世紀80年代的一百萬美元。1868年4月18日,兩百位美國新聞界的代表在紐約設宴為他餞行。狄更斯在答謝時說,美國和他本人在這二十幾年里都發(fā)生了變化,美國人的慷慨大度使他深深感動,他所受到的款待熱情周到,不強人所難;他不會再寫一部關于美國的書,但是他要將這友好的證詞作為附錄印于《美國札記》和《馬丁·瞿述偉》的書后。這篇奇怪的《后記》還真能在這兩本書的多數(shù)版本中找到。(《美國札記》和《馬丁·瞿述偉》的中譯本沒有收錄這篇《后記》。)
“西方落日之處”是得罪不起的,哪怕是在游記和小說里。卓洛普先生不知又要對誰拱背齜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