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像喬姆斯基那樣的杰出知識分子有何特征?薩義德說,他們“全身投注于批評意識,不愿接受簡單的處方、現(xiàn)成的陳詞濫調(diào),或迎合討好、與人方便地肯定權勢者或傳統(tǒng)者的說法或做法”。這些特立獨行之人充滿抗拒意識,不屈服于任何“集體激情的組織”。薩義德引用《最后的知識分子》的作者、美國左翼人士拉塞爾·雅各比的話說,他們是“不對任何人負責的堅定獨立的靈魂”,以個體的聲音取代群體的話語:
群體不是自然形成或天賦的實體,而是被建構、制造、甚至在某些情況中是被捏造出來的客體,這個客體背后是一段奮斗與征服的歷史……
從上下文看,薩義德好像在說西方傳媒中的伊斯蘭社會,但“奮斗”與“征服”兩詞顯示他也可能另有所指。他說,千百年來生活于同一地區(qū)、使用同一種語言的群體具有文化上的高度穩(wěn)定性,這類群體當然是指長期居住于巴勒斯坦地區(qū)的阿拉伯人,不是“捏造出來的”。這段文字,潛流奔涌,要充分理解還需要提一提法國哲學家班達(Julien Benda,1867-1956)。
在《知識分子論》的前兩章,薩義德數(shù)次提及班達和他的《知識分子之背叛》(1927)。薩義德表示贊賞地寫道:“班達倡議知識分子應該不再以集體式的熱情來思考,而應該集中于超越的價值,普遍適用于所有國家和民族的價值?!卑噙_批評知識分子涉世太深,為政治熱情犧牲非物質(zhì)價值的追求。他相信真正知識分子的國度不屬于這個世界?!吨R分子之背叛》一書出版不久就由英國作家奧爾丁頓譯成英文,托·斯·艾略特還在1928年的一期《劍橋評論》上發(fā)表了一篇書評。艾略特同意班達的基本論點,但感到有必要將政治熱情和政治興趣稍加區(qū)別。假如知識分子滿足于書齋里的形而上思辨,與社會實踐徹底隔絕,那么他們反倒成了我們憐憫(而非羨慕)的對象。班達這部著作現(xiàn)在極少有人提及,薩義德引述他的觀點來界說知識分子的職責,是不是有更深的用意?盡管薩義德勇敢而且憤怒,他在有的問題上并非沒有顧忌。他似乎想說猶太民族也是由猶太復國主義建構、制造出來的,但終未說出口。
班達在《知識分子之背叛》第一章寫道,各種高度自覺、驕傲自信的政治熱情正在積聚力量,它們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猶太民族主義”:
過去,猶太人在各國因組成至少是一個不肯同化的獨特民族而受指責,當時他們否認他們的特殊性,試圖消除外觀上的特點,拒絕承認確實有種族問題。但是近些年來,我們看到他們中有的人全力主張這種獨特性并界說其特征……以此為榮,譴責任何與他們的對手同化的努力。
班達自己是猶太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發(fā)表這樣的言論并無不可。他還點了作家以色列·贊格威爾和安德列·斯彼埃和雜志《猶太評論》的名,并擔心這種人為制造出來的政治熱情可能構成對世界和平的威脅:“我們的時代又多了一種使人相互為敵的傲慢。”薩義德對班達向法國民族主義者(如著名作家巴雷斯)發(fā)出洪亮的叱責之聲叫好,但他如果提醒讀者,猶太裔的班達還就猶太民族主義發(fā)表上述觀點,那么他就超出了所謂的公共輿論所允許的范圍。因為“猶太民族主義”似乎成了禁忌的話題,一旦對它提出批評就會被扣上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帽子。無所畏懼的獨立知識分子也不得不掌握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