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拳  經(jīng)

古罕有以拳法聞名者。魏文帝曹丕《典論》自序記其麾下奮威將軍鄧展「善有手臂，曉五兵，又稱能空手入白刃」，似是善拳技者。然曹丕記其術(shù)，乃是擊劍，而非拳搏。曹丕弟弟曹植論手搏也不詳。足證此道于古不盛。也正因為如此，清初編《古今圖書集成》，在「拳搏部」，就幾乎沒什么東西可錄，勉強把古代的角抵列入其中。但角抵只是摔角、相撲，跟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拳術(shù)搏擊仍有相當?shù)木嚯x。這也可以看出拳術(shù)的發(fā)達實在是很晚的事了。

現(xiàn)今論拳術(shù)，動不動就說少林、講達摩，或推太極拳之類拳法于唐代道士許宣平、宋朝道士張三豐，其實哪有那些事兒呢？就連《水滸傳》里說拳腳，也粗略得很。李逵魯智深，三拳兩腿即致人于死者，非其術(shù)驚人，但憑一身氣力耳。唯武松醉打蔣門神時，用了一招，說書人特別紀了一筆，謂此乃「鴛鴦腳」「連環(huán)腿」，可說已為拳術(shù)之濫觴。

《水滸》寫成時代甚晚，但武松所處的宋代，是有可能出現(xiàn)這種拳招的。因為相傳宋太祖趙匡胤曾創(chuàng)立長拳，岳飛也曾創(chuàng)立拳法。其技雖乏文獻可以稽考，但后世拳術(shù)，泰半與它們有淵源，則是可以確定的。臺灣民間，流傳最廣的，也就是太祖拳。

宋代這些拳法，傳到明朝，頗有發(fā)揚。其間最重要的人物，即名將戚繼光。

戚氏《紀效新書》末尾為〈拳經(jīng)捷要〉，此為拳經(jīng)之祖。它一方面沿續(xù)傳統(tǒng)見解，謂「拳法似無預于大戰(zhàn)之技」；一方面又提高它的地位，說「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為初學入藝之門也」「大抵拳棍刀槍叉鈀劍戟弓矢鉤鐮挨牌之類莫不先有拳法活動身手。其拳也，為武藝之源」。拳法自此，才成為武技中的重頭戲。

其次，戚繼光又是當時拳術(shù)之集大成者。他主張「博記廣學，多算而勝」，故將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六步拳、猴拳、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棄探馬、八閃番，十二短，以及鷹爪王之拿、李半之天腿、千跌張之跌等兼收并蓄，融會貫通，編為廿八勢，繪圖、注訣以教人。后世拳譜均循其體例。后世一些拳法，其實也多脫胎于此。例如太極拳中的懶扎衣、金雞獨立、單鞭、探馬、七星、跨虎，均本于此。

此外，戚繼光不是經(jīng)典主義者，他主張在實戰(zhàn)中增進技藝，而非熟讀圖譜即堪應敵。因此他說：「既得藝，必試敵，切不可以勝負為愧為奇。當思何以勝之、何以敗之，勉而久試。怯敵還是藝淺」。后世許多人都妄想尋獲一本秘籍，以為據(jù)本子修練之后，就能立刻天下無敵。依戚繼光看，天下是沒這種便宜事的。這也是它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

六、太極拳經(jīng)

太極拳，可說是現(xiàn)今流行最廣的拳術(shù)，但也是興起甚晚的拳種。道光咸豐之后始漸知名，同治光緒間始大盛，入民國，更不斷推衍發(fā)展，形成許多流派，某些訣法秘籍甚至遲至一九五八年以后才流傳。所以也可說是仍在發(fā)展中的拳術(shù)。

這個拳種，歷來神話最多。一是功用的神話，謂其足以健身、袪病、長壽。其實太極拳名家中李亦畬僅六十歲，楊班侯僅六十一歲，楊露襌七三，郝和七一、吳鑒泉七二，亦均非高壽。故太極拳雖可能有強身的功用，若說得太神奇，便過火了。拳，主要是應敵，能否健身長壽，其實是其次的?，F(xiàn)在打太極拳的朋友，輕摸慢揉，以健身為宗旨，而不求其能克敵致勝，恐怕有些兒買櫝還珠。

太極拳另一個神話，是起源。光緒七年起，將它推源于「武當真仙張三豐」；一九一六年袁世凱幕客宋書銘又將它推源于宋遠橋，以及唐代李道子傳明代俞蓮舟；到民國八年，陳鑫更上溯于其始祖，明洪武七年之陳卜。人人扯人一個老關(guān)系，弄得太極拳史如墜五里霧中。

詳細的考辨，得寫一本書才講得清楚，我在此僅能講結(jié)論。結(jié)論是這樣的：首先提出太極拳這個名稱的，是山西人王宗岳，乾隆時人。但其拳本稱長拳，有十三勢，乃掤、、擠、按、采、挒、肘、靠、進、退、顧、盼、定。且其拳實已不傳。今所傳者，均由河南陳家溝來。陳家拳，本無太極之稱，據(jù)我看，與王宗岳之法也不相同。如陳王廷，年代與王相近而略早，其〈拳經(jīng)總歌〉七言廿二句，其實就只是依戚繼光《拳經(jīng)》而編的。陳家所傳拳架及招式名稱也頗多同于戚譜。故我以為陳家拳即是據(jù)戚氏拳譜發(fā)展而成者，所以與王宗岳并不相同。陳長興〈太極拳十六要論〉等，講身法、步法、剛?cè)?、三合、六進，也并無所謂十三勢。楊露襌以后，才將王宗岳十三勢跟陳長興所傳拳法拳理結(jié)合起來說。但衡諸王氏之法，楊氏太極拳有黏而無走，非王氏「黏即是走，走即是黏」之旨。王氏只論四方四隅，楊則論方圓；王只說陰陽相濟，楊則云顛倒陰陽；楊打穴，王不打穴；楊主張以粘黏連隨等待于人，王主張舍己從人、因敵變化，可見兩者仍是有差別的。

世之傳習太極拳者，囫圇吞棗，把這些東西混為一談，并穿鑿傅會以說之，結(jié)果當然是治絲益棼。太極拳傳來傳去，分成了許多派別，事實上也正是治絲而棼的結(jié)果。

雖然如此，王宗岳〈太極拳經(jīng)〉仍是值得重視的。畢竟各派都奉其經(jīng)文以為典謨，而且太極拳主要的理論也由此奠基。

什么理論呢？

一、四兩撥千斤，打拳是用巧勁而非使蠻力；

二、隨曲就伸、舍己從人，打拳須因敵變化，非一味壯欺弱、快打慢；

三、剛?cè)釀屿o在于氣，非僅肢體動作而已。

這些理論已超越技術(shù)層面，蘊涵了許多哲理。它能造成巨大之影響，殊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