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之剛,薔薇之柔,同存于一心。當然,完整的人生或許應兼有這兩種至高的境界。因為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便能動能靜,能屈能伸,能笑能哭,能復雜也能天真。
當代禪門宗匠凈慧禪師說:“要學會將錯就錯?!狈鹌兴_慈悲,從不要求眾生什么事都做對。即便眾生出錯,佛菩薩坦然受之。但是,他們更有將錯就錯的手段,引領眾生在錯誤的路上,不知不覺,繞個大彎,回到正路上來。因此,判斷對與錯,切不可憑一時之感。
在杭州邂逅虎跑,便是將錯就錯的結果。
出靈隱寺后,導游讓司機在路上多拐了幾個彎,帶我們來到中國絲綢博物館。
滿架羅綺,對我沒有吸引力。一者,我喜布衣;二者,出差前,妻子提醒我“旅游購物,往往靠不住”。我歷來聽老婆的話——不是怕,是愛。怕抵擋不住推銷者的熱情,我轉身回到車上,靠著椅背瞇了一覺。
購物者滿載而歸,導游喜笑顏開。車開動了,走的另外的路。忽然路右側,出現(xiàn)一幢建筑物,上面“虎跑”二字,讓我一下子瞪大眼睛!
這兩個字,簡直像兩只老虎,跑進我的視野。
《弘一法師年譜》記載,1918年暑期,李叔同先生因胃疾,來到杭州附近山中斷食半月。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斷食之地,就在虎跑。斷食結束后,他又回到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教了一年書。那時,他已吃素,房間內也掛起了佛像,有了蒲團、數(shù)珠。同事夏丏尊先生看他那個樣子,開玩笑說:“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李先生是極認真的人。不久,39歲的他,真的跑到虎跑寺,剃發(fā)出家了,法名演音,別號弘一。
弘一法師一生弘揚律宗,后圓寂于福建泉州。依佛律荼毗(火化)后,靈骨一分為二,建塔供養(yǎng)。一份,在他終老之地泉州開元寺;另一份,就在我眼前的虎跑。
車停下來,我下車,既而車往酒店開去。
天陰著,不時飄落幾點細雨,游人稀少。
虎跑山徑,長松夾道。這一棵棵樹,如一位位老友,正笑吟吟地迎著我。
冬天畢竟是冬天,盡管江南,這些高大的松杉,落盡了葉子,像弘一法師的書法,疏朗,干凈,靜默。
路右側,流水淙淙,清澈見底,卻不見游動的魚,哪怕一尾。
走著走著,山路左側,真的出現(xiàn)兩只猛虎。
不要怕,是雕像。
唐代,性空法師于此修行。缺水,生活不便,無奈之際,他欲離去。深夜,一位老人走進他的夢里,說:“不要走,明日我遣二虎來,將南岳童子泉為您移來?!贝稳?,性空法師果然見兩只老虎“跑(刨)地作穴”,山石間,真的涌出了清冽的泉水,即“虎跑泉”。
拾階而上,過含暉亭,踱上石橋。
橋兩側是泉水池,透明清泠,池底有些零星的硬幣,依然不見一尾游魚?!八燎鍎t無魚”,果然如此。由水及人,則“人至察則無徒”。至清至察,盡善盡美,原來是另一種形式的執(zhí)著,如西學大哲狄德羅所說:“完美往往是美最大的敵人?!?/p>
空山,寒林,孤寂的山路上,偶爾落下一兩粒鳥鳴。
眼前,出現(xiàn)李叔同紀念館,準確地說應該喚作“弘一法師紀念館”。然而,盡管他出家為僧了,杭州人依然喚他“李叔同”。工作人員告知,法師的舍利塔在山高處。
沿石階上山,地上的落葉,或紅或黃,踩上去,沙沙作響。
落葉滿階無人掃,更顯空山的味道。
過竹林,到仰止亭,再前行十數(shù)步,弘一大師舍利塔矗立眼前。
站定,我對法師舍利塔合十作禮,霏霏細雨中,右繞三圈。
這便是我近距離親近弘一法師的機會。此刻,鼻翼微酸,眼睛里涌起一層迷蒙的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