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時通行載籍，沿用隸書，取其便于誦習(xí)，而授受弟子，則參用古文?！逗鬂h書·賈逵傳》：章帝令逵自選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人與簡紙經(jīng)傳各一通。蓋簡載古文，而紙則隸寫。至鄭康成猶然，康成《戒子書》云：“所好群經(jīng)《后漢書》本書“群經(jīng)”作“君書”，率多腐敗，不得于禮堂寫定，傳與其人?！彼^腐敗者，古文本也。

馬、鄭《尚書》，字遵漢隸；而三體石經(jīng)之古文，則邯鄲淳自有所受。若今世所行之偽古文《尚書》，《正義》言為鄭沖所作，由魏至?xí)x，正三體石經(jīng)成立之時，鄭沖即依石經(jīng)增改數(shù)篇，以傳弟子。東晉元帝時，梅賾獻之于朝。人見馬、鄭本皆隸書而此多古字，遽信以為真古文孔《傳》，遂開數(shù)千年聚訟之端。今日本所謂足利本隸古定《尚書》，宋薛季宣《書古文訓(xùn)》，字形瑰怪，大體與石經(jīng)相應(yīng)。敦煌石室所出《經(jīng)典釋文》殘卷，亦與之相應(yīng)。郭忠恕《汗簡》，征引古文七十一家，中有古《尚書》，亦與足利本及《書古文訓(xùn)》相應(yīng)。蓋此二書乃東晉時之《尚書》，雖非孔壁之舊，而多存古字，亦足寶矣。

唐人不識古文，所作篆書，劣等字匠。唐高宗時之《碧落碑》，有真古文，亦有自造之字。北宋以還，鐘鼎漸漸發(fā)現(xiàn)。宋人釋鐘鼎文者，大都如望氣而知。清人則附會六書，強為解釋。夫以鐘鼎為古物，以資欣賞，無所不可；若欲以鐘鼎刻鏤，校訂字書，則適得其反耳。至如今人嘩傳之龜甲文字，器無征信，語多矯誣。皇古占卜，蓍龜而外，不見其他?！痘茨献印吩疲骸芭Ｌ沐轱B，亦骨也，而世弗灼；必問吉兇于龜者，以其歷歲久矣?！笨梢姽湃嘶桑`龜而外，不事骨卜。今乃獸骨龜厭，紛然雜陳，稽之典籍，何足信賴？要知骨卜一事，古惟夷貊用之，中土無有也?！肚f子》言宋元君得大龜，七十二鉆而無遺策。唐李華有《廢卜論》，可見龜卜之法，唐代猶存。開元時孟詵作《食療本草》，宋蘇頌《圖經(jīng)》及《日華本草》，皆言已卜之龜，必有鉆孔，名之曰漏天機。雖絕小之龜，亦可以鉆十孔。鉆孔多則謂之敗龜板也。夫灼龜之典，載于《周禮》。鑿孔以灼，因以觀兆。無孔則空氣不通，不能施燋，無以觀兆。今所得者，累然成貫，而為孔甚少，不可灼卜?；蛘叻绞恐?，偽作欺人，一如《河圖》、《洛書》之傅合《周易》乎？其文字約略與金文相似。蓋造之者亦撫摹鐘鼎而異其鉤畫耳。夫鐘鼎文字，尚有半數(shù)可認，亦如二王之草書箋帖，十有六七可識。余則難以盡知，不妨闕疑存信。若彼龜甲文者，果可信耶？否耶？

貴州有《紅崖碑》，摩崖巨刻，足壯觀瞻。惟文字為苗為華，訖不可知。鄒漢勛強為訓(xùn)釋，真可謂器真而解之者妄。又如古人刀布，不可識者甚多，周景王大錢，上勒、二文，解之者或謂寶貨，或以為燕貨。錢文類此者多，學(xué)者只可存而不論。大抵鐘鼎文之可識者，十可七八，刀布則十得五六，至于龜甲，則矯誣之器、荒忽之文而已。

古昔器物，近代出土愈多，而作偽者則異其心理。大抵輕而易舉者，為數(shù)必眾。鐘鼎重器，鑄造非易，故偽者尚少；刀布之類，聚銅熔淬，亦非巨資不辦。至于龜甲，則剛玉刻畫，頃刻可成。出土日眾，亦奚怪哉！

是故，居今而研文字，當以召陵正書為歸；外此則求古文于三體石經(jīng)，亦屬信而有征。至于籀文，則有石鼓文在。如是而一軌于正，庶不至誤入歧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