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在這小鎮(zhèn)上看見了一個闖入者。我在屋頂,他沿著那條我一直都在走的路,繞過了幼兒園的廢墟,緩緩靠近這所房子。我凝視著他的身影,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呼吸著寒冷的風。所以,小鎮(zhèn)的冬天來了吧。當我發(fā)現(xiàn)季節(jié)的變化時,他的腳步聲的質感也變了,像是在踩著積雪。一道陽光也隨之炫目了起來,帶著類似金屬,面無表情的肅殺氣——還是做夢好啊,鄭南音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然后我就醒來了。發(fā)現(xiàn)飛機正在以一個艱難的角度往上爬。龍城像一件陳舊的行李,被我們遺忘了。江薏姐微笑著從鄰座轉過臉:“南音,你睡得真是時候,恰好就錯過了起飛那一小會兒?!蔽乙矊λ?,我現(xiàn)在不像以前那么愛說話了。因為總是會有很多細小的事情在我想要開口的那一瞬間,南轅北轍地堆積起來,在腦子里堆成一片閃著光的雪地,讓我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話,究竟要從哪里來,就像不知道第一個腳印,究竟要踩在這雪地的什么地方。所以我只是笑著凝望她的臉。這一年多的時間,我覺得她變了好多。雖然笑起來的樣子依然瀟灑,可是臉上有了種說不出的痕跡。
我知道她也在認真地端詳我。她說:“你是不是有點緊張?”我猶豫著點了點頭。她說:“也對,你的人生從此不同了呢?!彼哪X袋輕輕地靠在了椅背上,含著笑,優(yōu)雅地掃了我一眼,“了不起,南音,才這么年輕就有很好的開始了,想想都嚇人呢——我能不老嗎?”她似乎是把自己逗笑了。
“總得發(fā)生一點好的事情吧。”我只好這么回答。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傊_始低下頭去翻看飛機上的那些雜志了,對話就這么結束了。不知不覺間,我把額頭抵在了機艙的舷窗上,圓形的。飛機的窗子總是冰冷,讓人覺得外面的天空貌似溫柔晴好,其實那種柔軟的蔚藍是被嚴寒凍出來的。我覺得我需要仔細地,從頭想一想。想想剛才闖進我夢里的人。想想我的小鎮(zhèn)上第一個過客。短暫的睡眠中,我沒能看清他的臉??晌抑浪钦l。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蔽艺f。
“你每次都這么說?!彼f。
“這次是認真的?!?/p>
“你下個禮拜就會改主意?!?/p>
“滾。”
“你的性格真是糟糕?!?/p>
“滾蛋?!?/p>
“不能文明一點嗎?你哪兒還像個女人?”他臉上的微笑,和童年時的哥哥如出一轍。
“滾遠一點?!蔽艺J為這句要比上面那句文明??偸沁@樣,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惱羞成怒地接收了他言語之間的所有訊息。
“好,我滾。但是我愛你,這總不關你什么事吧?”
“南音,”江薏姐的聲音從那本攤開的雜志上方傳過來,聽上去悶悶的,“到了以后,你是打算住我那里,還是住蘇遠智那里?”整句話問完了,她也沒有抬頭。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可是要想真的回答,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所以我只好沖著她笑,我自己也知道,這挺傻的。她笑著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真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有的是力氣折騰?!?/p>
我想是在江薏姐跟空姐說“我要咖啡”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朵云。形狀真的很特別,乍一看就像是公園門口的石獅子??上洗暗囊曈X范圍太狹小了,我用力地看,也只能稍微多看那么一瞬間。但我還是必須盡力地好好看看它,因為我知道,我和它再也不會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