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面對一個必須接受的事實:死亡。對于信仰自然科學的人來說,死亡像宇宙黑洞,一切物質(zhì)和光線都被它吞沒了,只能進去,不能出來,所有的生命都生活在死亡的追殺之中。眼前活蹦亂跳的人,在生命的平衡木上翻幾個跟斗之后,突然地踩空了。
時間在夜以繼日地縮短我們通往死亡的距離,親朋的意外辭世和火葬場濃黑的煙炱引起了我們的恐慌:生命是怎么回事?活著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以一天為單位的日常生活里,我們?yōu)樯脑蜕鐣乃脚时燃钪掖冶疾ㄆ礌?。所有獲得的事物,都在感官的滿足中失去了意義,昨天與今天與明天之間幾乎沒有聯(lián)系。隨著逝去的日子的增多,漸漸地,你會感到一種來自身后的巨大虛空在擴張著,像巨怪的大喉,將要吞噬你整個生命。這時,你意識到,散落在不連續(xù)的日常生活里的歡樂和痛苦,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因為它們無法充實你心靈正在擴張的空隙。于是,為了逃避虛空的吞沒,你必須尋找一種超越日常生活零星歡樂的價值目標,來組織自己的生活,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串聯(lián)起來,使生命獲得整體的意義。而且,這個價值目標還不能在你生命的全部日子結束之前到來。這就是所謂人的終極關懷。
然而,這種超日常生活的追求,對于日常生活本身構成了威脅,特別是當追求目標被確立在生命本體之外時,它便成為人們糟蹋日常生活的光榮借口,使生存處于一種不堪重負的狀態(tài)。因為終極目標的升值,必然導致瑣碎的日常生活意義的貶值,淪為實現(xiàn)終極目標的手段乃至代價,把生命當成一種祭獻儀式。中世紀的人類便曾在神圣的激動中陷入自殘自虐的迷狂。
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主義者,把生活的目的還原為世俗化的日常生活本身。這種停留在肉體器官的欲望和感受層次的價值觀念,支配著物質(zhì)不甚豐裕時代人們的生存競爭,但在物質(zhì)壘疊已相當高的時代,又必然要使人類陷入新的精神危機。尼采在大呼一聲“上帝死了”之后,又喊出以“強力意志”成為“超人”的口號。這對于庸庸碌碌的蕓蕓眾生,真是一種折磨。二十世紀對于人類價值的檢視重估,漸漸演化成為一種否認。許多滿懷價值焦慮的現(xiàn)代人在認真地淘盡生命之沙后,失望地發(fā)現(xiàn):沒有金子,世界到處都是沙。在許多充滿智慧的著作里,人生除了某種“阿Q”式的審美自慰之外,幾乎沒有什么意思。因為死亡堵住了生命的未來,使生活變成一堆不連貫的“現(xiàn)在”,人只能生活在現(xiàn)在這一秒鐘里——此時此地你的情緒體驗就成了生活的全部意義所在。
沒有明天,生活變成短距離的追求。人失去穩(wěn)定的信念持續(xù)地激勵自己的心靈之后,為了使熱情得以綿延,必須不斷尋找新的意欲對象來刺激自己,在新鮮的感應中獲得生活的動力。一旦這種新鮮的刺激感應接應不上,就又出現(xiàn)心靈的虛空,并被其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