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一輛小面包車安安靜靜地停著,一名健朗的中年人正從樓道里往外搬行李箱。隨后走出來一個穿著深紫色大衣的女人,十分年輕,看起來卻疲憊又憔悴,一向愛笑的眼睛哭得通紅,腫得像月亮。是蘇慧慧。
陸星塵站在十步以外,帶著哭聲喊了一聲:“媽媽……”
蘇慧慧一震,抬頭看過來。
兩個人就那樣對視著,陸星塵心里委屈,噔噔跑過去抱住蘇慧慧的腰嗚嗚哭了起來:“媽媽……媽媽……”
星塵心里已經(jīng)敏感地預感到自己要失去她了,空白的大腦里只有哭泣這唯一的指令,可記憶里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很久以前的場景。
在幼兒園跌倒的自己,被同伴嘲笑沒有媽媽,自己哭得說不出話來,是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將自己抱在懷里,懷抱柔軟溫暖,毫不介意自己將淚水和鼻涕蹭在她嶄新的絲巾上,她兇巴巴地喝退那些孩子,并且毫不留情地投訴到園長那里,使得罵自己的孩子在當天晚上都得到了家長的一頓胖揍,此后再沒有人敢那樣說自己。
他們以為孩子的記性不好,可誰也不知道她能將故事記得那般清晰,將每一個細節(jié)都能完整還原。
她愿意叫蘇慧慧一聲媽媽,因為蘇慧慧真的愿意學習如何愛她。
“星塵……”時光之外,這個從未對自己說過重話,為了自己半生無子的女人,已經(jīng)從少女跨入中年,她說,“星塵,我要走了?!?/p>
十年間,她第一次將星塵從懷里推出去,她自己也忍不住落下眼淚。
陸星塵能夠耍賴不放手,可她察覺到了推著自己的手是以怎樣堅決的姿態(tài)。
她打著哭嗝:“媽媽,媽媽你去哪里?我剛從學?;貋戆 ?/p>
蘇慧慧側(cè)過頭去,也是忍不住地嗚咽。
“行啦,慧慧走吧,媽媽在家等著你呢?!币慌砸恢背聊哪腥送蝗徽f道。
蘇慧慧用手捂住嘴,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終于平靜下來。
她一直用平等的語氣與星塵交流,這次也不例外,她伸手捧住陸星塵的臉,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慢慢為星塵擦干凈滿臉的淚水和鼻涕,以及不知道什么時候蹭上去的灰色的痕跡。
“星塵,我要回家了。以后……我跟你爸爸,我們分開了?!?/p>
百般努力,十年求索,終于還是只得到一個分開的結(jié)局。
說完,她將鑰匙放進星塵的口袋,撫過她的肩膀:“哥哥,走吧?!?/p>
陸星塵呆在原地,她心里的絕望如同巖漿般噴涌出來,帶著毀天滅地的巨響,腦海中只有一個認知:她的家,沒有了。
在外面,她會大笑,會委屈,會自卑,也會偶爾勇敢;她討厭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被對方暗暗討厭;她數(shù)學不及格,英語學起來很吃力;她被迫幫別人做衛(wèi)生,也曾因為幫助同學作弊而被誣陷;她苦惱自己變胖了,也會雀躍于一份熱乎乎的米粉;她喜歡住校的生活,內(nèi)心卻堅定地知道自己任何時候都能回家。
不管發(fā)生什么,她有家可回,有枝可依。
現(xiàn)在,家沒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混沌的思路漸漸極端起來,所有痛苦指向了一個方向——裴珊珊!是她毀了自己的家。
腦海里漸漸清晰的片段。
——“不要再見面了?!彼f她愛他。
——爸爸拒絕的手,以及她執(zhí)拗挽留的臂彎。
……
陸星塵知道裴珊珊的住處在哪里,她去那里玩過,就在T 城周報的旁邊,是報社分配的職工公寓。
她上樓,去爸爸書房的桌子抽屜里取出了幾百塊錢,這是放家用的地方,果然蘇慧慧除了自己的一些東西,什么都沒有帶走。
她握緊拳頭,鎖好家門,迅速跑出小區(qū)。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要捍衛(wèi)自己的家,要將那個壞人趕出去!
上了大路,直接打了車。
已經(jīng)將近黃昏,她已經(jīng)在這個空曠的世界里奔跑了將近五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