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應該是心懷感激的,是波西的存在,讓他可以與自己內心對美的渴望面對面相望。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于在倫敦甚至在全世界文學圈、戲劇界呼風喚雨的君王面前,一再勝利的卻是他筆下“無度索取、無意感恩”的波西。因為波西提供了王爾德用錢買不來的快樂。
去年秋天在倫敦,從查林十字街步行前往 Piccadilly廣場那家 Waterstone\'s書店,想尋找企鵝新出的雜志書,一個匆匆走過的年輕人看著我的圍巾大聲說: This is my favourite colour, I love you!我不知如何應對,條件反射般地回了一句: Thank you。
謝謝。
后來回憶起這一幕,好像對曾讓那么多人激動得淚盈于睫的“我愛你”,我唯一能想到的比較得體的回應真的就是:謝謝你。
是的,和那些愛得熾烈、忘記自己姓名、不惜粉身碎骨的人不同。
我更偏愛的是那些與自己有一點點關系,又沒有多少關系的東西。它們更理智,因為隔著不用跨越的安全距離而顯得親切可愛。
比如熱鬧。過年我躲在書房寫稿,靠油汀取暖,門外是拜年的親戚。嗡嗡的聊天聲,麻將牌脆響。我知道他們都在,覺得安穩(wěn),卻從來不會參與其中。
比如奇絕的風景。那些美到無法記錄也無從形容的遠方。路過的時候干脆不拿相機,眨一下眼睛就是按一次快門,在心里悄悄說:你好啊,再見。
比如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過往,他的喜惡,他高唱過的歌曲,他潛心推敲過的字句,甚至他靈魂的底色。但是我更愿意始終站在一米開外,做點頭之交。
但有一點你是對的,如果這世上有一段感情我愿意相信,那么就是王爾德與道格拉斯的那段感情。倒不是說他們的愛情符合所有偉大愛情的特質——兩情相悅、劍拔弩張、世道難容、勞燕分飛,等再聚首已千帆過盡,只有徒呼奈何。
確實,無論是生活中還是書中,失敗的戀情往往比那些最終修成正果的更精彩。因為這故事里一定會有顯而易見的差錯,無法克服的困難,甚至無形強大的命運:無論哪一樣都能令旁觀的人扼腕,甚至潸然淚下,投入得忘記了這一切不過是作者的信手拈來,信馬由韁。所以太多愛情悲劇成了經(jīng)典,“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都被貶為騙孩子的童話。但讓他們的愛情動人的不是這種不完整,恰恰相反,正是近乎純粹的完整。盡管他們生活的圈子發(fā)生著許多在當時甚至在今日依舊被視為“傷風敗俗”的事,但王爾德和波西之間,保持著近乎柏拉圖式的肉體關系,他們各自把隱晦罪惡的欲望交給他人,也把關于藝術、文學的高尚探討留給他人,留給彼此的是一段毫無心智的糾纏。
人生是一件接一件的蠢事。愛是兩個蠢貨互相追逐。波西是一個更年輕、更美,因此更具備任性資格的王爾德。難得的是他和王爾德一樣天真:以為自己愛的人無所不能。王爾德在寫下《道林格雷的肖像》時,就如同為自己的人生預言,這也不足為奇,因為一個以性格取勝的作家,永遠重復同樣的主題,而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人生,都是他自己的作品。
這就是我不能翻譯 De Profundis的第二個原因:我明白了一件令人沮喪的事,并不是聰明人就愛得比較高明。
王爾德因為與波西的“不正當關系”被波西的父親昆斯伯理侯爵騷擾,王爾德在波西慫恿下提起訴訟,結果自己被判定有罪,入獄服苦役兩年,這期間經(jīng)歷了家產(chǎn)散盡、妻離子散、身敗名裂的各種磨難。
用王爾德的話說是:“我責怪自己允許一段毫無才智可言的友誼,一段并不旨在創(chuàng)造與深思美好事物的友誼完完全全左右了我的生活。”而在信中,牢獄生涯依舊沒有讓王爾德恢復真正的理智。在他筆下,他對收信人波西一邊嫌棄一邊寵愛,一邊嘲諷一邊謀求和解。他這樣攻擊曾被他稱為“我的水仙花少年”的波西:你的人生并無動機可言。你有的不過是各種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