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歡長吁一口氣,因為禮貌沒有追問,但是百合將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是祈禱的虔誠姿勢。隔壁夜店的門忽地打開,音樂像一記大錘,砰地敲在耳膜上,然后因為門合上,而又被幽閉起來,在那震耳欲聾的瞬間,小歡看到百合的嘴唇在動,勉強聽到她說的幾個字,她似乎說,在我出生前,我的父親有一天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回中國了,也有人說他惹惱了當(dāng)?shù)氐暮谏鐣?,做了替罪羊。總之,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小歡愣愣地看著百合,因為夜店燈光的關(guān)系,她們的臉上都是忽明忽暗。大概因為從來沒有見過,所以才可以用這樣的口氣來描述自己的父親吧。小歡正這樣想,百合卻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整個上身幾乎笑翻在桌面上,她說,你真信?這樣的故事你也信?
小歡愣愣地看著她,揉揉太陽穴,說,倒是,怎么可能?中國人去俄羅斯做生意哪里有那么早?應(yīng)該是我們小時候那段時間才開始的事吧?
百合點點頭,身體從桌子對面傾過來,臉色因為要分享什么秘密而出現(xiàn)一層猶豫不決的光芒,兩只眼睛亮閃閃的。她說,其實,我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tǒng)。
小歡經(jīng)歷了這十來分鐘的跌宕起伏,已經(jīng)沒有追根究底的力氣,擺出一副好吧,隨便你怎么說的表情。
百合卻變得一本正經(jīng),她說,我爺爺是中國人。四○年代從延安到蘇聯(lián),在五○年代初的時候回到中國,沒有帶我奶奶走,那時候我媽媽還沒有出生,他也再沒有回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意愿還是因為沒有辦法。但是因為如此,我奶奶和母親的生活一直相當(dāng)艱難,我自己呢,對父親的印象也不是很深,我甚至不知道是我母親離開了他,還是他離開了母親,但是在當(dāng)時那樣的巨大變化要來的時候,這大概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小歡重復(fù),變化?
百合說,不是么?連我的國家都改了名稱?還有什么是不能改的?
這次百合聳聳肩,并不是全不在乎,其中充滿了說不清的憂傷,像煙一樣地籠罩下來,然后很快飄散,因為那是無足輕重的憂傷。
百合說,到了最后,我必須要選擇,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無足輕重的。然后,她說出這樣聽上去相當(dāng)有分量的話,她說,歷史對我來說全無干系,不管是個人的歷史,還是時代的歷史。
說完這句話的她,出著神,仿佛靈魂出了竅,因此看上去好像輕如鴻毛,如果不緊緊抓著這個世界上的什么,就會飛起來。倘若真的飛起來了,像去了廣寒宮的那個叫嫦娥的女孩子,說不出的寂寞,所以一定,一定要抓住這個世界的什么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