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可能多地獨自待在自己房間里，試圖倒空頭腦中所有的思想，忘掉自己身在何處，甚至忘掉自己是誰。一天晚上，當我懷著這種麻木的心情穿衣服準備去吃晚飯時，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這是菲尼從樹上掉下后，我頭腦中萌生的第一個背后有力量作支撐的念頭。我決定穿他的衣服。我倆穿同樣的尺碼，盡管他總是批評我的衣服，可他卻常常穿它們，并迅速忘掉哪些衣服是屬于他的，哪些衣服是屬于我的。我從未忘記，這天晚上，我蹬上他的科爾多瓦皮鞋，穿上他的褲子，我尋找，并終于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了他的粉襯衫，襯衫洗得很干凈。它那高高的、有點硬的領(lǐng)子蹭著我的脖子，寬大的袖口碰著我的手腕，那精美的布料貼在我皮膚上，激起一種陌生而與眾不同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貴族，某位西班牙大公。

但是一照鏡子，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一點都沒變成貴族，我并不是白日夢里的人物。我就是菲尼亞斯，栩栩如生的菲尼亞斯。就連我的臉都掛著他的幽默表情，掛著他那生氣勃勃的樂觀機警。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想法會使我如此輕松，但我身穿菲尼的這件華麗襯衣站在這兒，似乎永遠不會再為自己的角色困惑了。

我沒有去吃晚飯。整個晚上，這種變化感始終跟隨著我，即使在我脫下衣服上床睡覺之后。這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實，只是在醒來的時候，這一幻覺才消失，我面對自己，面對我對菲尼所做過的事情。

要發(fā)生的遲早都會發(fā)生，這天早晨它發(fā)生了?！胺颇岷眯┝?！”斯坦普爾大夫在小教堂的臺階上對我喊，風琴正在我們身后彈奏著退場樂曲。我猶豫地穿過唱詩班，唱詩班成員的黑袍子在早晨的清風中飄蕩，醫(yī)生的話在我身邊回響。他本可以在這里，當著全校人的面揭發(fā)我?？伤麉s親切地把我領(lǐng)上一條通往校醫(yī)室的小路?！艾F(xiàn)在他能見一兩個探視者了，這幾天他可受了不少罪?！?/p>

“你認為我不會打擾他嗎？”

“你？不，為什么？我不想讓那些老師們在他身邊瞎慰問。但是一兩個哥們兒來探視，對他卻有好處?！?/p>

“他仍然很難受吧？”

“骨折確實嚴重?！?/p>

“但是他——他感覺如何？我是說，他是否快樂，或者——”

“啊，你了解菲尼?！蔽也涣私?，我十分肯定我根本不了解菲尼?！肮钦鄞_實嚴重，”他繼續(xù)說，“不過我們終會把他治好，他將再次行走?！?/p>

“再次行走！”

“是的。”醫(yī)生并沒有看著我，只是稍稍改變了一點語調(diào)，“這樣一場事故之后，體育當然是搞不成了?！?/p>

“可他一定還能搞，”我喊道，“只要他的腿還在，只要你不給他截肢——你不會給他截肢吧？——只要沒截肢，骨頭就仍在那里，那么就會慢慢長起來，不是嗎？當然會長起來?！?/p>

斯坦普爾大夫有些猶豫，我認為有那么一刻他瞟了我一眼?！绑w育搞不成了。作為朋友，你應該幫他面對并接受這一事實。越早接受，他的情況就越好。假如還有哪怕一丁點兒希望，除了走路他還能做些別的事情，那么我也會竭盡全力的。沒有這樣的希望。我很遺憾，當然人人都很遺憾。這是個悲劇，但卻是事實?！?/p>

我抓住自己腦袋，指頭摁緊頭皮。也許覺得應該和善些，醫(yī)生把一只手放在了我肩膀上。他這么一來，我失去了對自己的全部控制。我捂著臉痛哭起來；我為菲尼亞斯痛哭，為自己痛哭，為這位認為應該面對現(xiàn)實的醫(yī)生痛哭。最主要的，我是因為那和善而哭，這一點是我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