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弦樂團(tuán)與一個外地的搖滾樂團(tuán)聯(lián)誼。舞會中間,母親拉了一曲杜鵑圓舞曲。作為最靚麗的女人,她受到眾多男士的邀請,她卻獨(dú)獨(dú)挑了一個留著莫西干頭的鼓手。中場,熄了燈,他們?nèi)匀晃璧帽M興。在與他跳舞之前,她是宿命單兵。黑暗中,她對他垂下抵擋的手,張開身體迎接他。海在交配,時間翹了起來,從此安頓她飄蕩的一生。
母親對父親的印象,只對我提過一次:他的眼睛,像一口活泉。
那一晚,她在與父親跳舞的過程中孕育了我,那晚過后,她卻再也沒見過我的鼓手父親。
懷孕以后,母親辭了工作。并不是害怕別人說“不知恥,跳舞都能懷上孩子”,而是要讓我安靜地誕生。此后她做過倉庫管理員、塑膠廠女工、餐廳保潔員,卻沒有再能拉一曲杜鵑圓舞曲。所以,后來她常常對我發(fā)脾氣,偶爾酗酒,會打罵我。只有在聽我拉琴的時候,她才會感到平靜。
從記事起,我就迷戀母親和她的琴。六歲時,我扶著琴弦問:“媽媽,我的音調(diào)準(zhǔn)了嗎?”至今記得母親聽我拉琴的時候,一臉的落寞與虔誠。她撫著我的頭發(fā)說,這架兒童大提琴上發(fā)出的寂然梵音,如夏末的一只小蟬,天地間的禪者,悲憫無邊,苦也放下,喜也放下,就像那場舞會上,媽媽的子宮遭遇甜美的悸動。
那時我自然不懂得每日念佛經(jīng)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意義,但逐字逐句卻記得深刻。
后來,母親再嫁。她帶著我和兩架大提琴,奔赴遙遠(yuǎn)的國境之東。像《鋼琴課》里那個白衣女人,拖著一架琴,跋山涉水去嫁一個陌生的男人。汽車翻越山岡,轉(zhuǎn)身是一片云的郁郁的灰暗。十歲的我忽然覺得,一個人的一生,就是翻過了這樣一座蒼老的山岡。
赴嫁的母親似乎有了新的憧憬,在汽車?yán)锞谷怀鹉鞘桌吓f的童謠:蝴蝶蝴蝶真美麗。
嫁了人的母親又重新?lián)炱鹆怂那俟?/p>
我同繼父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只知道他與母親是在佛教協(xié)會認(rèn)識的。繼父是北方人,面目英武,是典型的北方大男子氣質(zhì),但他的眉宇間依然有著不屬于這個塵世的淡薄。他們從無爭吵,就像大迦葉和普賢一樣,做一對梵行夫妻。僅僅一次,繼父與母親爭吵起來,然后他就奪門而出。原因是母親不愿意為他生孩子。
那晚繼父未歸。母親指著我哭道:“米涼,米涼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的夢想和青春,都斷在你身上了,你知道嗎?!我生你養(yǎng)你,然后身材相貌走樣,拉琴再無靈感,生活永遠(yuǎn)失去了浪漫,你知道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有多么致命嗎?我已經(jīng)殘舊了,我絕不能再生下另一個孩子來蠶食我……”
她像醉酒一般跪在地板上哭泣,而十歲的我也只能隨著她一塊掉淚。我從小就知道,米涼對于這個世界,是個多余的人。聽母親說這樣的話亦不是第一次,但彼時彼刻卻仍然疼痛鉆心,為自己,也為母親。我們都是這個塵世的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