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幕 道是無晴卻有晴 (3)

戲劇的味道 作者:黃美序


原文:

SAM.: Gregory, o’ my word, we’ll not carry coals.

GRE. : No, for then we should be colliers.

SAM. : I mean an we be in choler, we’ll draw.

GRE. : Ay, while you live, draw your neck out o’ the collar.      

(Romeo and Juliet, I, i, 1-4)

朱生豪譯 (臺北:世界書局版):

桑:葛雷古利,咱們可真的不能讓人家當(dāng)做苦力一樣欺侮。

葛:對了,咱們不是可以隨便給人欺侮的。

桑:我說,咱們要是發(fā)起脾氣來,就會拔刀子動武。

葛:對了,你可不要把脖子縮進(jìn)領(lǐng)口里去。

梁實(shí)秋譯(臺北:遠(yuǎn)東書局版):

薩:格來高利,我們不能給人家搬煤。

格:不能,因?yàn)槟菢游覀兙统闪嗣汉谧永病?/p>

薩: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動了火,我們就要把刀子抽出來。   

格:是的,只要是活著,就要把你的頸子抽出領(lǐng)口來。

曹禺譯:

灑:喂,力高,我就是這一句話,不栽這個跟頭!

力:自然,我們又不是倒霉蛋,受這種氣?

灑:對,不受氣,惹起我們的火,我們就打。

力:(開玩笑)嗯,要打嚜,你有一口氣就把你的脖子伸出來挨!別縮著。

作者試譯:

桑:嗨,老葛,我說我們可不能吃癟啊。

葛:當(dāng)然,那我們不就成了癟三啦!

桑:我是說如果把我們憋火了,我們就亮家伙。

葛:對!活著嘛就把你吃飯的家伙(拍拍桑的頭)亮出來,別像個縮頭的烏龜、軟殼的鱉。

有了以上多種譯文的比較,我想我們當(dāng)可以感受雙關(guān)語的趣味和使用的藝術(shù),不需要再做其它解釋了。

再看一個使用文字本身結(jié)構(gòu)來制造多重趣味的例子。在京劇《鴻鸞喜》中(也叫《金玉奴》或《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故事來自《今古奇觀》),窮秀才莫稽餓昏了倒在乞丐頭兒金松住屋門前,金松的獨(dú)生女玉奴救了他。當(dāng)窮秀才吃飽以后,金松怕他糾纏女兒,要他離開。

金  松:我說你吃飽了?

莫  稽:吃飽了。

金  松:身上也暖了?

莫  稽:身上也暖了。

金  松:兩個山字架在一塊兒。

莫  稽:此話怎講?

金  松:請出。

(《戲考大全》978)

在這段簡單的對話中除了用猜字謎的方式下“逐客令”外,最大的趣味是一種暗含的諷刺性對比:一個叫化子(通常是個文盲吧)居然用文字來戲弄一個秀才(應(yīng)該是一個有學(xué)問的知識分子),還把他“考倒”了。

戲劇文字的趣味有時候來自人物說話的立場和語態(tài)。老生常談或苦口良藥都不易令人感興趣。所以有人說:第一個拿花比女人的是天才,第二個跟著說便是庸 才,第三個再模仿第二個則是無才。文學(xué)和藝術(shù)都贊賞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例如莫里哀在《恨世者》(The Misanthrope)中那段“戀愛中男人的話”:

在戀愛中的男人常會說瞎話,

極少會去批評他們的嬌娃。

他們看心上人像霧中看花,

沒有一處不是美妙絕佳;

假如她臉上有個什么疤,

他會說那是一朵天生的玫瑰花。

這比說“情人眼里出西施”有趣多了吧。

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Euripides,Medea)中格言式的對白相當(dāng)多,下面是美狄亞對女性地位的感嘆,語含幽默、自憐,曲折有致:

世上有生命和判斷力的生物中,

女人是最最可憐的一種。

她花了不少錢買了個老公,

自己的身體卻歸他掌控;

因?yàn)楦艿氖情|房空空。

更大的問題是:他是個忠心漢

還是條無情蟲?!

還有她跟一位到處尋求生子秘方的國王說的一段“警告”,也別開生面:

有頭腦的人不會期望他的子女

長大后比一般人聰明、進(jìn)取。因?yàn)?/p>

聰明、進(jìn)取不會給他們什么好處,

只會招惹別人的冷眼和忌妒:

如果你向無知的人們解說新知識,

會使你自己成為他們眼中的沙石;

如果你表現(xiàn)得比有點(diǎn)名氣的人高明,

他們會討厭跟你同室、同坐、同行。

(均譯自Rex Warner英譯本)

歐里庇得斯借歷盡滄桑的美狄亞來吐露這些“人間相”,“諷言諷語”遠(yuǎn)比平鋪直敘有趣,同時更顯出她的怨、恨之深。劇作家的語言和劇情的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和人物的行動互為表里,非常成功。

(三)文勝于實(shí)

想象力(imagination)是人類最大的財富,抽象的文字是引發(fā)想象力的最大“觸媒”,許多文學(xué)作品描繪的意象是無法用任何具象的實(shí)質(zhì)性媒體 所能表達(dá)的。這點(diǎn)在希臘羅馬的古典戲劇中早就有了,如塞涅卡(Seneca)描寫殺死希波呂托斯(Hippolytus)的怪物出現(xiàn)的情形:

西西里海峽的季風(fēng)和愛奧尼亞海的

西北風(fēng)也從未掀起這么大的浪濤。

山巖的峭壁在濤海中搖晃,

來夫卡斯山的巔峰上浪花濺白,

巨浪比山還高,

但不是要淹沒船只。

大地變色,怒濤滾滾,

直奔而來。從巨流中涌出

一只怪物,緩緩地抬起它的頭來……

有什么舞臺或銀幕能夠大到可以“容納”、“呈現(xiàn)”這樣的景象呢?

又如莎士比亞筆下形容羅密歐初見朱麗葉的驚艷:

喔,她比火炬還要亮麗……

此美只應(yīng)天上有不屬凡塵,她真像白鴿立鴉群……

這美麗的意象也只能用我們的想象力才能充分地重現(xiàn)。

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更是大家熟悉的“文情并妙”的獨(dú)白,短短的三十多行就寫出了一個人的心理沖突、社會批判與人生哲學(xué)。這段著名的獨(dú)白已經(jīng)有多種中文翻譯可以參考,下面是我的另種嘗試,供大家比較、比較不同的文字所能創(chuàng)造的不同感受:

活下去,還是不要,難以取舍!

忍受厄運(yùn)的煎熬?還是振臂揮拳

迎敵排山倒海的無際煩惱,

那樣做更像個大丈夫男子漢?

還是死了的好:就像睡著了;

一了百了;睡著了我們就會

什么心靈、肉體的傷痛也沒了。

那不就是人人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

死了的好——就像睡著了。

就像睡著了?;蛟S像作夢。啊,不對!

誰知道在我們擺脫了這個臭皮囊以后,

在死亡的沉睡中會有什么樣的惡夢?

啊,我得再好好想想:

為什么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

誰會愿意一輩子忍受無窮的鞭打,

壓迫者的無理,傲慢者的欺凌,

被人罵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的酸痛,

法律的緩不濟(jì)急,官府的蠻不講理,

即使忍氣吞聲、以禮待人,

還是會招惹小人的侮辱。

在這種情形下,一個人

為什么不手起刀落來個自我了斷?!

卻甘心流汗、流血,

過著做牛做馬的生活?

莫不是害怕死后有什么劫難,

莫不是怕那個有去無回的陰曹地府,

因之猶豫不決,寧愿活在現(xiàn)世的苦海之中

也不要奔往那個我們一無所知的地方?

天哪,因此理性將我們變成了

一個個膽小鬼、窩囊廢,

使我們應(yīng)有的果斷精神

因此蒙上了灰暗的思慮疑云,

喪失了行動的本性。

(《哈姆雷特》三幕一場)

上面許多“相得益彰”一節(jié)中的引述,也多是“文勝于實(shí)”的表現(xiàn)?,F(xiàn)在進(jìn)一步借在索??死账沟摹栋叉穼帷罚⊿ophocles, Antigone)中最后目擊者描述王后自殺時的景象,來看看文字的更大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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